〔清〕李渔
菜为至贱之物,又非众花之等伦,乃《草本》、《藤本》中反有缺遗,而独取此花殿后,无乃贱群芳而轻花事乎?曰:不然。菜果至贱之物,花亦卑卑不数之花,无如积至贱至卑者而至盈千累万,则贱者贵而卑者尊矣。“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者,非民之果贵,民之至多至盛为可贵也。园圃种植之花,自数朵以至数十百朵而止矣,有至盈阡溢亩,令人一望无际者哉?曰无之。无则当推菜花为盛矣。一气初盈,万花齐发,青畴白壤,悉变黄金,不诚洋洋大观也哉!当是时也,呼朋拉友,散步芳塍,香风导酒客,寻帘锦蝶与游人争路,郊畦之乐,什伯园亭,惟菜花之开,是其候也。
——《闲情偶寄》
李渔这篇文章,堪称“小中见大”的范本。菜——菜花,在争芳斗艳的百花园中本无席位,观赏价值不高;作为独立的一株来讲,经济价值同样不高;然而谁料到李渔把笔锋转到了民、社稷和君之间的贵贱关系上面,问题一下子严峻起来,读者的心怦怦而跳了。作者不但能从平凡无奇的事物中“拎”出大主题,而且还善于将大主题展开,结合“菜——菜花”的实际形象,阐发出一些发人深省的道理。“菜——菜花”,特点就在于数量之多和状貌之盛,于是作者在阐发“民为贵”这一个巨大而值得探讨的命题时,就提出了“非民之果贵,民之至多至盛为可贵也”的见解。用今天的话讲,就是老百姓必须集合起来才有力量,作为单个的人恐怕还是轻的。我以为此话十分中肯。老百姓作为单个的人,是难以和单个的帝王匹敌的;但是老百姓毕竟人多,这就是帝王及其下属统治阶层所最伤脑筋的,老百姓多得杀都杀不完呀!然而还有更重要的原因,老百姓的“至盛”,是基于“没有活路走”的拚命精神,这是统治阶级学也学不来的。“至多”与“至盛”加到一起,就形成了“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真理。作者写到这里,大约也觉得此文议论太多而形象的笔触太少,于是笔锋再转,又回到春天田野菜花盛开的景象中来:“一气初盈,万花齐发,青畴白壤,悉变黄金……”作者表面上再未触及刚才那个“谁为贵”的问题,但细心的读者不难察觉,以如此鲜明的态度提倡“郊畦之乐”(而非“宫苑之乐”),立场不是再明白不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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