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贝琼
岸海有古祠,奉捍沙神者,余暇日过之。循其垣,则恶木枓然而乌鸢噪其颠;入其户,则毒草茀然而蛇虺蟠乎中。有屋焉,仆而不支;有像焉,剥而不完。老巫揖而进曰:“是祠阅五百春秋矣,尝能以祸福恐乎人。有疾必祷,水旱必祷,海贾溯涛往来者必祷,神皆答之如响。百谷岁登,无蜚蝗、霜雹、大疫之灾。人既乐业,至者如归,由是剪荆棘而宫室之,或光怪夜见,仿佛金支翠旗自天而降,而日有事于是者麏至。及其废也,咸玩而侮之,神亦不能祸福于人。岂盛衰关于造物者乎?”余曰:“嘻!是土木而衣冠也。昔非神也,而神之者人也;今非弗神也,而人弗之神也,若何怪焉?”
是夕宿于祠之旁,有介而弁者见于梦曰:“吾辱子,子何毁之过邪?子见吾土木而衣冠也,独不见衣冠而土木乎?小而为邑,邑有令;大而为郡,郡有守,其为祸福甚于神也。罢软者苟禄,贪纵者败法,非守令而土木与?内附百姓,外柔四夷,生杀系其喜怒,黜陟繇其向背,执天子之柄而位百僚之首,不啻神之魁然而贵者也。出则陈兵而驱,入则复壁而居,目瞽而黑白相混,耳塞而淫雅不殊,非宰相而土木与?吾假丹青之饰而托乎太阴,使玩者有时而惧。彼肖天像地,握珠玉,被锦绣,且伥伥焉,尸居而鬼躁,未知见德于人,子奚不以诮吾者诮彼与?万金虽积,不救燃脐之祸;三窟虽营,岂免排墙之厄?吾恐栋焚而及巢燕,基圮而殃穴蚁,其不为吾祠之毁者,几希!”余应之曰:“汝之所斥者似矣,而非其实也。昭昭者或愚,皎皎者或污,安知其才足有为而时不可为乎?”介者又曰:“胡广历六帝而称于时,一卢怀慎耳;张华、裴頠祸至而不图,一曹爽兄弟耳。人物不同,而同为土木已!”余无以诘,觉而识其语。将献诸上,惧执政者之不悦也,故厄。
——《清江贝先生文集》
〔注释〕 枓(dǒu)然:弯曲而又枝桠纵横交错的意思。 茀(fú)然:丛生的样子。虺(huǐ):毒蛇,毒虫。蟠:盘曲而伏。 仆而不支:向前倾斜而不能支撑。 剥而不完:剥蚀脱落而不完好。 金支翠旗:《汉书·唐山夫人歌》:“金支秀华,庶旄翠旌。”注:“乐上众饰,有流溯羽葆,以黄金为支,其首敷散,若草木之华也。” 麏(jūn):鹿类动物。 介而弁(biàn)者:披着铠甲、戴着头盔的人。 罢(pí)软者:软弱无能的人。苟禄:只顾眼前的俸禄。 柔:怀柔。四夷:古时对四方少数民族的蔑称。 黜陟(chù zhì):贬职、升官。繇:通“由”。向背:拥护、反对。 柄:权柄。 不啻(chì):无异于。魁然:高大的样子。 瞽:瞎。 淫雅不殊:分辨不了淫辞雅言。 肖:像。 伥伥(chānɡ):迷茫不知所措的样子。 尸居而鬼躁:形容人即将死亡。《三国志》注:“夫邓之行步,则筋不束骨,脉不制肉,起立倾倚,若无手足,谓之鬼躁。” 诮:谴责。 燃脐:东汉董卓很肥胖,被吕布刺死后陈尸于市,守吏从他的肚脐点起火来。 三窟:冯煖曾对孟尝君说:“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比喻藏身之地很多,便于躲避灾祸。 排墙之厄:倒塌墙壁的灾害。 基:屋基。圮(pǐ):毁坏。 几希:很少。 昭昭:明辨事理。 皎皎:洁白无瑕。 “胡广”二句:意谓东汉胡广历事六个皇帝而没有称著于世,只不过像唐代卢怀慎那样一个角色罢了。 张华、裴頠(wěi):都是西晋人。张于惠帝时拜为太子少傅,后被司马伦和孙秀所害。裴于惠帝时官至尚书左仆射,后来也被司马伦所害。 曹爽:三国时魏人。由于他的饮食车服拟于皇帝,被齐王芳罢免官职。不久又将他杀死,并夷戮三族。 识:记。 厄:这里意为窘厄,为难。
这篇对问式的政治讽刺小品,脱胎于《战国策·齐策》中关于土偶与桃梗的对话;其辑裁巧密,笔锋犀利,又深受唐柳宗元《愚溪对》、陆龟蒙《野庙碑》一类文章的影响。
作者从所见海边捍沙之神“剥而不完”的偶像及其“仆而不支”的古庙说起,进而引出老巫的一段陈辞,抒发其兴盛废替之叹;又由对于神灵有所忝辱的答白,勾出梦境,并巧妙地借助神灵之口,对明代朝政窳败、世风颓靡、缇骑四出、文网森严的社会现实,进行无情的揭露和辛辣的讽刺。作者指斥封建社会的各级官吏,都不过是一些“衣冠而土木”之类的政治偶像:有的软弱无能,只顾眼前的利禄;有的贪婪放纵,败坏国家的纲纪;即使那“执天子之柄而位百僚之首,不啻神之魁然而贵者”的宰相,也“目瞽而黑白相混,耳塞而淫雅不殊”,作威作福,肆意妄为,单凭自己的“喜怒”与“向背”,就决定对别人的“生杀”和“黜陟”。然而,从县邑到州郡,从地方到京城,那些“肖天像地,握珠玉,被锦绣”的大小官员,虽然“人物不同”,却“同为土木”,都“未知见德于人”,都已尸居余气,末日来临,就像海边那座曾经兴盛一时的古庙,总有“栋焚而及巢燕,基圮而殃穴蚁”的坍塌之日。
徐伯鲁说:“对问者,文人假设之辞,反复纵横,可以舒愤郁而通意虑者也。”自“宋玉含才,颇亦负俗,始造对问,以申其志”(《文心雕龙·杂文第十四》)以来,汉东方朔,晋鲁褒,梁刘峻,唐韩愈、柳宗元,宋王令、陈傅良等,都在他们的杂文、小品中,采用过这种借助问答展开议论的方式。贝琼这篇文章也是如此。“介而弁者”与作者前后的两次对问,只不过是一种“假设之辞”,而木偶的层层进逼,作者的理屈辞穷,对照鲜明,揭露出封建官场的腐败和黑暗。全文通过问答而展开形象化的议论,融入作者自己的生活体验和政治见解,虚中见实,言近旨远,在明代散文中别具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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