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
荒兮,其未央哉!
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儽儽兮,若无所归B10。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B11。我愚人之心也哉B12!俗人昭昭,我独昏昏B13。俗人察察,我独闷闷B14。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B15。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B16。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B17。
〔注释〕 唯:诺,指服从听命的语声,其声音低。阿:呵斥的声音,其声音高。 善:帛书甲乙本均作“美”,二字义相通。 荒:广漠开阔。央:《广雅·释诂》:“央,尽也。” 熙熙:喜乐、高兴;王弼注:“众人迷于美进,惑于荣利,欲进心竞。” 享:帛书甲乙本作“乡”,通古字“饗”,指吃、食。太牢:古代祭祀社稷时隆重丰盛的具有牛羊猪三牲之肉的筵席。 如春登台:就像登上春和景明的亭台眺望春色。 我:此处泛指体道修己之士。泊:恬淡、宁静。兆:显示炫耀征兆、迹象。 沌沌兮:马叙伦《老子校诂》说:“沌、纯、忳并借为惇。《说文》曰:惇,厚也。恽,重厚也。恽惇今通作浑沌。此三字当在‘若(如)婴儿之未咳(孩)’上,所以形容婴儿浑沌未分,不知咳笑,与儽儽兮对文。”依马叙伦之说移此。 孩:古文作“咳”;《说文》:“咳,小儿笑也。” 儽:同“”,《广雅·释训》:“,疲也。”引申为疲倦闲散的意思。 有余:有剩余。遗:不足。 愚:老子认为的一种淳朴、浑厚的状态。 昭:王弼注:“耀其光也”;释德清注:“昭昭,谓智巧观于外也。”昏:昏昧。 察:清也(《尔雅·释言》);任继愈注:“察察,严苛”(《老子新译》)。闷:浊。 澹:《说文》:“澹,水摇也”;澹兮:深不可测(范应元注)。飂:《说文》:“飂,高风也。” 以:王弼注:“以,用也。”顽:《广雅·释诂》:“顽,钝也。”鄙:鄙陋。 母:指“道”。“食母”即吃母亲的饭,吸取大道以自养(高亨《老子注译》)。
〔鉴赏〕 本章老子首先指出“唯”与“阿”相差甚微,“善”与“恶”也相差不多。然后老子说到“我”与“众人”的差别:我独泊兮而众人熙熙,我独若遗而众人皆有余,我独昏昏而众人昭昭,我独闷闷而众人察察;但按“唯”与“阿”相差甚微来看,道通为一,万化一途,我与众人又能相差多少?人之所畏,(我)也不可不畏。由此,接上章老子“言治国之道”,此章“言修己之道”(魏源《老子本义》)。
那么,此章老子的“修己之道”又有些什么特色?其特色是这里的“修己之道”,老子掺入了“相对主义”;这即如近人古棣、周英在《老子校诂》中说的:“这一章还表现了相对主义倾向。”
这种相对主义,庄子有过相当精彩的论述。他说:人睡潮湿处要患腰疾或半身不遂,泥鳅也会这样吗?人上高树会惊恐,猿猴也会这样吗?这三种动物的生活习惯以谁为正常呢?人吃肉,鹿吃草,蜈蚣吃小蛇,乌鸦吃老鼠,这四种动物到底谁的口味合标准?西施与毛嫱,鱼见了就要深入水底,鸟见了就要飞向高空,鹿见了就要骤速奔跑,而人认为是最美的,这四种动物究竟哪一种审美才算是标准的呢(《庄子·齐物论》)?由此,庄子认为标准难定。再以此推到“仁义之端、是非之途”(善恶、美丑),也是“樊然淆乱”,标准难以分别辨知。由这种相对观溯源到《老子》那里,于是可找到老子说的“唯之与阿相去几何”这样的话。
由于标准难以辨定,所以也就没有真正的稳定性和质的规定性。庄子接下讲到:细小的草茎与粗大的房柱(莛与楹),传说中的丑人与吴王的美姬(厉与西施),宽大狡诈奇怪妖异(恢恑憰怪)种种差别,从“道”的观点来看都可通而为一(道通为一)(《庄子·齐物论》)。再由此溯源到《老子》那里,也就可看到老子“唯之与阿,相差甚微”的说法。
有了这种相对观,所以老子也不怕将“我”推向社会,并形成这种反差:众人熙熙而我独泊,众人有余而我若遗,世人昭昭而我独昏昏,世人察察而我独闷闷。
而这种反差,按老庄“道通为一”来看,又未必如此强烈。于是唐朝白居易替老庄道家来说明这点,他在《效陶潜体诗十六首》中说到:“南巷有贵人,高盖驷马车。我问何所苦,四十垂白须。答云君不知,位重多忧虞。北里有寒士,瓮牖绳为枢。出扶桑藜杖,入卧蜗牛庐。散贱无忧患,心安体亦舒。东邻有富翁,藏货遍五都。东京收粟帛,西市鬻金珠。朝营暮计算,昼夜不安居。西舍有贫者,匹妇配匹夫。布裙行赁舂,短褐坐佣书。以此求口食,一饱欣有余。贵贱与贫富,高下虽有殊。忧乐与利害,彼此不相逾。是以达人观,万化同一途。”这样,经掺入相对主义(道通为一、万化一途)的修己之道分析,这人之昭昭察察(朝营暮计算)比“我”之淳淳闷闷也优不了多少,有时候说不定淳淳闷闷、愚愚钝钝还更要好些,如清朱克敬在《雨窗消意录》甲部卷三中讲到:“某翁被乡人皆怪其蠢然而厚福”,而“其福正以蠢也。此翁淳淳闷闷,无计较心;悠悠忽忽,无得失心;落落漠漠,无爱憎心;坦坦平平,无偏私心;人或凌侮,无争竞心;人或欺绐,无机械心;人或谤詈,无嗔怒心;人或构害,无报复心”,所以终生有福。如此,推及老子的“昏昏闷闷”,不正是一种极好的“修己之道”?
让更多人喜爱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