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鹗
次日九点钟的光景,老残赶忙吃了饭,走到明湖居,才不过十点钟。那明湖居本是个大戏园子,戏台前有一百多张桌子。那知进了园门,园子里面已经坐的满满的了,只有中间七八张桌子还无人坐,桌子却都贴着“抚院定”“学院定”等类红纸条儿。老残看了半天,无处落脚,只好袖子里送了看坐儿的二百个钱,才弄了一张短板凳,在人缝里坐下。看那戏台上,只摆了一张半桌,桌子上放了一面板鼓,鼓上放了两个铁片儿,心里知道这就是所谓梨花简了,旁边放了一个三弦子,半桌后面放了两张椅子,并无一个人在台上。偌大的个戏台,空空洞洞,别无他物,看了不觉有些好笑。园子里面,顶着篮子卖烧饼油条的有一二十个,都是为那不吃饭来的人买了充饥的。
到了十一点钟,只见门口轿子渐渐拥挤,许多官员都着了便衣,带着家人,陆续进来。不到十二点钟,前面几张空桌俱已满了,不断还有人来,看坐儿的也只是搬张短凳,在夹缝中安插。这一群人来了,彼此招呼,有打千儿的,有作揖的,大半打千儿的多。高谈阔论,说笑自如。这十几张桌子外,看来都是做生意的人,又有些象是本地读书人的样子,大家都嘁嘁喳喳的在那里说闲话。因为人太多了,所以说的什么话都听不清楚,也不去管他。
到了十二点半钟,看那台上,从后台帘子里面,出来一个男人,穿了一件蓝布长衫,长长的脸儿,一脸疙瘩,仿佛风干福橘皮似的,甚为丑陋。但觉得那人气味倒还沉静,出得台来,并无一语,就往半桌后面左手一张椅子上坐下,慢慢的将三弦子取来,随便和了和弦,弹了一两个小调,人也不甚留神去听。后来弹了一枝大调,也不知道叫什么牌子;只是到后来,全用轮指,那抑扬顿挫,入耳动心,恍若有几十根弦,几百个指头,在那里弹似的。这时台下叫好的声音不绝于耳,却也压不下那弦子去。这曲弹罢,就歇了手,旁边有人送上茶来。
停了数分钟时,帘子里面出来一个姑娘,约有十六七岁,长长鸭蛋脸儿,梳了一个抓髻,戴了一副银耳环,穿了一件蓝布外褂儿,一条蓝布裤子,都是黑布镶滚的。虽是粗布衣裳,倒十分洁净。来到半桌后面右手椅子上坐下。那弹弦子的便取了弦子,铮铮弹起。这姑娘便立起身来,左手取了梨花简,夹在指头缝里,便丁丁当当的敲,与那弦子声音相应;右手持了鼓捶子,凝神听那弦子的节奏。忽羯鼓一声,歌喉遽发,字字清脆,声声宛转,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每句七字,每段数十句,或缓或急,忽高忽低;其中转腔换调之处,百变不穷,觉一切歌曲腔调俱出其下,以为观止矣。
旁坐有两人,其一人低声问那人道:“此想必是白妞了罢?”其一人道:“不是。这人叫黑妞,是白妞的妹子。他的调门儿都是白妞教的,若比白妞,还不晓得差多远呢!他的好处人说得出,白妞的好处人说不出。他的好处人学得到,白妞的好处人学不到。你想,这几年来,好顽耍的谁不学他们的调儿呢?只是顶多有一两句到黑妞的地步,若白妞的好处,从没有一个人能及他十分里的一分的。”说着的时候,黑妞早唱完,后面去了。这时满园子里的人,谈心的谈心,说笑的说笑。卖瓜子、落花生、山里红、核桃仁的,高声喊叫着卖,满园子里听来都是人声。
正在热闹哄哄的时节,只见那后台里,又出来了一位姑娘,年纪约十八九岁,装束与前一个毫无分别,瓜子脸儿,白净面皮,相貌不过中人以上之姿,只觉得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半低着头出来,立在半桌后面,把梨花简丁当了几声,煞是奇怪:只是两片顽铁,到他手里,便有了五音十二律似的。又将鼓捶子轻轻的点了两下,方抬起头来,向台下一盼。那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左右一顾一看,连那坐在远远墙角子里的人,都觉得王小玉看见我了。那坐得近的,更不必说。就这一眼,满园子里便鸦雀无声,比皇帝出来还要静悄得多呢,连一根针吊在地下都听得见响!
王小玉便启朱唇,发皓齿,唱了几句书儿。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象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象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象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不禁暗暗叫绝。那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啭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壁千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
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从此以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少动。约有两三分钟之久,仿佛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发出。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象放那东洋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这一声飞起,即有无限声音俱来并发。那弹弦子的亦全用轮指,忽大忽小,同他那声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坞春晓,百鸟乱鸣。耳朵忙不过来,不晓得听那一声的为是。正在撩乱之际,忽听霍然一声,人弦俱寂。这时台下叫好之声,轰然雷动。
停了一会,闹声稍定,只听那台下正座上,有一个少年人,不到三十岁光景,是湖南口音,说道:“当年读书,见古人形容歌声的好处,有那‘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话,我总不懂。空中设想,余音怎样会得绕梁呢?又怎会三日不绝呢?及至听了小玉先生说书,才知古人措辞之妙。每次听他说书之后,总有好几天耳朵里无非都是他的书,无论做什么事,总不入神,反觉得‘三日不绝’,这‘三日’二字下得太少,还是孔子‘三月不知肉味’,‘三月’二字形容得透彻些!”旁边人都说道:“梦湘先生论得透辟极了!‘于我心有戚戚焉’!”
本文节选自《老残游记》第二回。《老残游记》是近代四大谴责小说之一。鲁迅先生很赞赏其描写艺术,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称它“叙景状物,时有可观”。胡适很早就评论道:“《老残游记》最擅长的是描写的技术,无论写人写景,作者都不肯用套语烂调,总想镕铸新词,作实地的描写。在这一点上,这部书可算是前无古人了。”《老残游记》在描写上不落旧小说俗套,时时给人以清新之感,《明湖居听书》就是突出例子。
《明湖居听书》所描写的说大鼓书的王小玉确有其人,清代王以敏曾写长诗专门描写济南唱鼓书艺人王小玉。本文作者在现实基础上进行了充分的艺术加工,使《明湖居听书》成为近代描写音乐的名篇。
全文共九个自然段,可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包括一、二两个自然段)描写白妞说书开场前的场面。写了戏园里的热闹,描写了环境和气氛。热闹场面主要由几个方面构成:首先突出描写观众等待时间之长。白妞说书本要到下午一点开始,可是文章从上午九点钟就写起,不厌其烦地依次写了“九点钟”、“十点钟”、“十一点钟”、“不到十二点”等时刻,描写了这些不同时刻戏园里的情况。其次,还突出描写观众人数之众多。戏园里“有一百多张桌子,那知进了园门,园子里面已经坐得满满的了”,最后老残“只好袖子里送了看坐的二百个钱,才弄到了一张短板凳,在人缝里坐下”,突出描写了观众身份的高低贵贱,各不相同。“抚院定”、“学院定”之类的红纸条儿,表明上至地方官,下至普通黎民百姓,全都慕名而来。最后写气氛之热烈。大家迫不及待,期望一听为快。很多人甚至不吃饭就来了,戏园里“卖烧饼油条的有一二十个,都是为那不吃饭来的人买了充饥的”。同时又描写济济一堂的观众在戏园里各种各样的活动。他们彼此招呼、打千儿、作揖、高谈阔论、嘁嘁喳喳,还有许多人在中间做生意。环境十分典型真实,气氛尤其热烈踊跃。正戏远未开场,一系列的渲染、铺垫已经把读者带进特定的环境、气氛中去了。
第二部分(包括三、四、五三个自然段)仍是正戏出场前的铺垫和烘托,但已改换角度,用其他人的演出引出白妞的出场。这部分写了两个人的演出,首先是琴师弹三弦。写他分别弹了三支曲子,很有层次地写他弹曲时听众的不同反应。琴师在弹奏中逐步显示技艺,渐入佳境,听众情绪亦渐趋高涨。说书和弹奏毕竟是两回事,所以这一段用简笔写,寥寥数语叙过。接着写黑妞说书,文章采用先扬后抑的手法描写她的演出,先是正面对她的演出作一番描写,写她“歌喉遽发,字字清脆,声声宛转,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又写她唱时“或缓或急,忽高忽低,其中转腔换调之处,百变不穷”,直接给人以美感,这是“扬”其佳处。下面一段写听众对她的评价,是侧面描写,说黑妞所唱“若比白妞,还不晓得差多远呢!他的好处人说得出,白妞的好处人说不出。他的好处人学得到,白妞的好处人学不到”。“若白妞的好处,从没有一个人能及他十分里的一分的”。这是“抑”黑妞的演唱。但写黑妞实是为了衬托白妞,“抑”黑妞实是“扬”白妞。至此,白妞尚未出场,但读者对她的演唱技艺却有了大概的了解,未见其人,已闻其名;未听其唱,已知其能。
文章第三部分(包括六、七、八、九自然段)写白妞的演唱,是全文的高潮。对白妞的描写也分成几个层次,却采取了与写黑妞不同的先抑后扬的手法。第六自然段描写她的出场:白妞貌不惊人,打扮平常,这是先“抑”一笔,接着描写她镇慑全场的力量,着重写了她手拿的梨花简和她的眼神,从平凡中表现她的不平凡。平常的“两片顽铁,到他手里”就产生了奇妙的音乐效果;尤其写活了白妞的一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一连串的比喻,画出一双充满神奇魅力的眼睛。戏园中本“满园子里听来都是人声”,白妞一出场,“梨花简丁当了几声”,眼睛“左右一顾一看”,忽然变得“鸦雀无声,比皇帝出来还要静悄得多呢,连一根针吊在地下都听得见响”!这里是用白妞自己的出场来对她的演唱进行铺垫。接着文章用两大段正面描写白妞的演唱,先从“听”的角度,写听众的反应:“五脏六腑里,象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象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连用两个比喻,描写的不止是听觉,还包括其他感觉混合而成的奇妙感受。又从“唱”的角度,直接描写唱者的表演。先着力描写白妞演唱的高音:“忽然拔了一个尖儿”,“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啭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细致地将白妞转腔换调的每个细微之处都表现出来。声音本是无形的,较为抽象,文中将抽象的声音转化为具体可感的形象,用众多的比喻描述演唱之妙,“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使人联想到声音尖细悦耳又高入云霄,“接连有三四叠”等使人联想到泰山的山外有山,越攀越高,回环转折。这里既是在运用比喻,又是在发挥联想。紧接着写白妞“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然后“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折的精神”,“盘旋穿插”。又由高音渐转向低音,“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唱到低音的极限,又转向高音,“仿佛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发出”,立刻,“有无限声音俱来并发”,“有如花坞春晓,百鸟乱鸣”。在千旋万转,高低明灭中,又写到了演唱音响的丰富,形成了全文的高潮。写到“耳朵忙不过来,不晓得听那一声的为是”,立刻戛然而止,“霍然一声,人弦俱寂”,又回归到演唱前的寂静。至此,完成了对演唱的生动描述,描写了白妞演唱的宽广音域,特别是她在宽广音域中尚能千回百折,自由驰骋的非凡本领。读者并未听到白妞的演唱,却确实已具体感受到她演唱的每一个高妙之处。最后,又采用烘托手法,借“湖南口音”的少年说的话,对演唱作了评论。少年说了“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和“三月不知肉味”的赞扬话,大家都有同感,说他的话“透辟极了”,完成了描写白妞说书的最后一笔。
《明湖居听书》纯用白描手法,描写环境、气氛、人物肖像、弹奏乐器、演唱等都显得非常通俗朴素。铺垫、烘托手法的运用尤其出色。在结构上,本文有放有收,往往是采用先放后收的手法,显得收纵自如。《明湖居听书》不愧为一篇描写音乐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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