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馗画像

作者： 李庚香 【本书体例】

陆沁香，吴人。世居苏州之穿珠巷，以鬻贩宝石为生。少颇读书，涉猎诗史。后家渐落，父母并亡，店业遂歇。有族中女兄，嫁一显宦，出守河南彰德，因往依之，束装而去。及至，则缘事褫职，挈家入京，将用赀以图起复。生进退牴牾(dǐ wǔ抵午)。乃默计囊中金，尚可作小经纪，因即于某邑，启小肆于市。藉以逐蝇头微利，每日所入，糊口之外，鲜有赢余。

一日，逢新秋之夕，月如水，一轮当空，万象皆彻。生于小轩独酌，乡思顿生，微吟杜少陵“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之句，回环数四。倏见一女子搴帘而入，明眸皓齿，神采光艳。生疑为后院邻家戚串，错认门径者，遽起拱立屏侧，曰：“此间为陆姓小舍，院后即齐梅仙室也。”女子裣衽而前曰：“梅仙乃妾表叔。适闻君看月吟诗，定是雅人。妾深企慕想，已得有佳句，愿益倾听耳!”生跼促而言曰：“粗识‘之无’，安解吟咏?适所吟古人诗，恐为卿所笑耳。”女曰：“如此良宵，异乡孤酌，何以消遣?君如不见嫌，妾愿作清歌，以侑一觞。”生固诚实人，因曰：“令表叔若来，恐不雅观。”女曰：“不妨，此时渠早已入黑甜乡，作阳台梦矣。”遂自坐把杯，饮量颇豪，酬酢既数，笑语渐洽。女入以游词，生亦答以媚语。既而斗转参横，花影渐上阑角，生佯促女子去。女子曰：“直告君：妾家山中，与君有夙世缘，故特乘月而至；如蒙不弃，愿陪枕席；适言为齐氏戚者，谬也。”生悦其貌，遂与之欢。天将晓，女子即披衣起，生挽留之。女子笑曰：“妾实狐也。君如不嫌异类，夕当复来。”生诺之。黄昏后，女子果携酒肴至。洗盏共饮，射覆猜枚，其技迭变。胜者注酒于觞作牛饮，负者击腕为罚。酒阑灯炧，一笑入帏。衾枕之间，绸缪臻至。嗣后，遂无夕不来，情逾伉俪。生欲居货，商于女子，从其言，颇获厚利。不数年，积赀巨万。欲返乡里，女子辄阻之。

值中秋夕，置酒醉月。生戏问女子曰：“卿幻术如此，顾生平亦有所畏乎?”女子曰：“昨往齐家，探其少女。不知何时渠堂中悬一钟进士像。须发皆张，状貌狞恶。我适过其旁，进士拔剑追逐，赖疾走得免，至今心犹悸也。”生默识之。翌日，往候齐氏子，见其堂中果有斯画。问何人手笔，则曰：“出自金冬心，从扬州购得也。”居月余，女子向生言曰：“某月日，为吾母寿辰，当与君暂别数日。”生喜应曰：“诺。”女子即去，遂乘间尽售货物，治装归里。临行，走别齐氏，以重值购其画，携之而行。甫登舟，女已追至。急以像悬于舟尾，女子见之，不敢再追，伫立大哭，骂生负义。生遥从舟中谢之，而促舟子扬帆，得归故里。

逸史氏曰：“一狐也，吟杜工部诗招之来；悬钟进士像，则麾之去，抑何欤?顾此狐与陆生相处数载，无损而有益，则非能害人可知也，即携之归吴，亦当不失佳耦，奈何中道弃之哉?金寿门先生，固工于画者，然何通神至是?独怪彼钟进士者，不独能治鬼，更能逐狐，不太劳乎?”

(选自《遁窟谰言》)

陆沁香，苏州人。世代居住在苏州的穿珠巷，以贩卖宝石为生。少年时很爱读书，读过一些诗歌和历史。后来家道逐渐衰落，父母双亡，店业就停歇了。有本族的堂姐，嫁给一个大官，在河南彰德府当太守，于是就去投奔他，收拾好行李而去。等到了那里，姐夫却因事被解除了职务，带家眷入京了，将凭钱财以图东山再起。陆沁香进退两难，就暗中计算口袋中的钱，还可以作小生意，于是就在街市上开了个小铺，依靠它来求得蝇头小利，每日收入，糊口之外，很少有节余。

一天，碰到新秋的夜晚，月光如水，一轮当空，照得万物都很清晰。陆沁香在小轩独自饮酒，顿生思乡之情，小声吟咏起杜少陵“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的诗句，反复念了几遍。忽然见一女子挑帘而入，明眸皓齿，神采明艳迷人。陆沁香怀疑是后院邻居家的亲戚，错认门了的，急忙起来拱手立在屏风一旁，说：“这里是陆姓寒舍，院后就是齐梅仙家。”女子向前行礼说：“梅仙是我表叔。刚才看到您赏月吟诗，一定是高雅之士。我对此非常仰慕，已经听到佳句，能够再听一些吗?”陆沁香不安地说“我不过略认得之乎者也，哪里了解诗词?刚才所吟是古人诗，恐怕被您所耻笑。”女子说：“如此良宵，异乡独酌，拿什么消遣呢?您如果不嫌弃，我愿意唱清歌，来劝您喝一杯。”陆沁香本来是诚实人，于是说：“你表叔如果来了，恐怕不雅观。”女子说：“没有妨碍，这时他早已入睡，作起好梦了。”说着，就自己坐下把杯而饮，而且酒量很大。欢饮已经几次，谈笑渐渐融哈。女子说些挑逗的话，陆生也用调笑的话应答。之后星转斗移，花影渐渐爬上栏杆角，陆生假装催促女子离开。女子说：“率直告诉你，我家住山中，和你有前世的缘份，所以特地乘月夜到来；如您不嫌弃，愿陪枕席；刚才说是齐氏亲戚，那是假的。”陆生看中她的容貌，就和她同居交欢。天快亮了，女子就穿衣服起来了。陆生挽留她，女子笑着说：“我其实是狐，你如果不嫌是异类，晚上我再来。”陆生答应了她。黄昏后，女子果然带了酒菜来。洗杯共饮，射覆猜枚，她的技艺变化很多。胜者就倒满杯子一吸而尽，输了的就击腕作为惩罚。酒干灯残，互相一笑又进了床帏。枕席之上，两情相亲相恋达到极点。之后，就每晚都来，感情比夫妇还热烈。陆生想作什么生意，就与女子商议，听了她的话，的确赚了大钱。不几年，积累资产达多万。陆生想返回故乡，女子总是劝阻他。

到中秋节晚上，设置酒宴醉酒赏月。陆生戏问女子说：“你幻术这么好，但平生也有所害怕的吗?”女子说：“昨天去齐家，探望他家少女。不知何时他家客厅中悬挂了一幅钟进士像，须发都张着，形状相貌凶恶。我刚过他旁边，进士拔剑追逐我，幸亏靠着快跑得以幸免，至今心有余悸。”陆生默默记住这事。第二天，去拜访齐家，见他家客厅中果然有钟馗画像。陆生问是什么人手笔，说是金冬心的作品，从扬州购买到的。停了月余，女子对陆生说：“某月某日，是我母亲寿辰，要与你暂别数天。”陆生高兴地回答说：“好。”女子去了以后，陆生就乘机会售完货物，打点行李回老家。临行前，赶快去与齐氏告别，用重金买了他那张画，带着它上路。刚登上船，女子已追到。陆生急忙把那张画像悬挂在船尾，女子见了它，不敢再追，站在那里大哭，骂陆生忘恩负义。陆生远远地从船中拜谢她，同时催促船工扬帆快行，得以回到故乡。

逸史氏说：一个狐狸，吟杜工部的诗招她来，却又挂钟馗的像驱逐她走，这是为什么呢?看这狐与陆生相处几年，没有损害反有益处，那么就知道她不能害人。即使带着她回苏州，也不失为好配偶，为什么半道抛弃她?金寿门先生，本来精通画技的，但为什么通神到这地步?单怨那钟进士，不单能治鬼，又能逐狐，不太劳累了吗?

王韬的短篇笔记小说《钟馗画像》，写的是“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故事。作者谴责了忘恩负义的陆生和无端破坏他人幸福的钟馗、金冬心，赞美了痴情、善良的狐女。

小说中的狐女，性格直爽，情操高洁。她因陆生吟诵杜甫的诗句“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把他当做“雅人”来崇拜，以致彼此情逾伉俪。和陆生同杯共盏，狐女酒量颇豪，不让须眉。陆生经商，狐女出谋划策，使陆生获利颇厚，足见狐女聪明过人。但中秋之夜，狐女和陆生谈及自己生平所畏之事，却全无心机，一派天真。吴人陆生，面对狐女的明眸皓齿、神采光艳，“悦其貌”，与狐女交欢。“女入以游词，生亦答以媚语”。但此时陆生却“佯促女子去”，一个“佯”字揭示出陆生性格中虚伪的一面。中秋之夜，陆生套问狐女生平所畏之事以致最后中道弃之，更显示出他的忘恩负义。小说正是通过对狐女和陆生情感上一“真”一“假”的刻划，完成了对二人形象的塑造。

这篇小说的语言也很有特色。“一日，逢新秋之夕，月如水，一轮当空，万象皆彻。生于小轩独酌，乡思顿生”，语言简洁、清新、透明。陆生“甫登舟，女已追逐。急以像悬于舟尾，女子见之，不敢再追，伫立大哭”，那一份情、那一份无奈传达得淋漓尽致，让人心痛。作者活用我国古代传说中的人物钟馗，情节设置得合情合理，正可谓化腐朽为神奇，完成了作者的题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