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村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作者: 李恩江 【本书体例】

太仓蒋生,弱冠能文。从贾人泛海,飘至一处,山列如屏,川澄若画。四周绝无城郭,有桃树数万株,环若郡治。时值仲春,香风飘拂,数万株含苞吐蕊,仿佛锦围绣幄,排列左右。

蒋大喜,偕贾人马姓者,傍花徐步而入。忽见小绣车数十队,蜂拥而来。粗钗俊粉,媸(chī吃)妍不一。中有一女子,凹面挛耳,唇厉齿,而珠围翠裹,类富贵家女,抹巾障袖,强作媚态。生与马皆失笑。末有一车,上坐韶齿女郎,荆钗压鬓,布衣饰体,而一种天姿,玉蕊琼英,未能方喻。生异之,与马尾缀其后。轮轴喧阗,风驰电发,至一公署,纷纷下车而入。

生殊不解,询之土人。曰:“此名桃夭村。每当仲春男女婚嫁之时,官兹土者,先录民间女子,以面目定其高下;再录民间男子,试其文艺优劣,定为次序,然后合男女两案,以甲配甲,以乙配乙,故女貌男才,相当相对。今日女科场,明日即男闱矣。先生倘无室,何不一随喜?”生唯唯,与马赁屋而居。因思车中女郎,其面貌当居第一;自念文才卓荦(luò落),亦岂作第二人想?倘得天缘有在,真不负四海求凰之愿。而马亦注念女郎,欲赴闱就试,商诸生。生笑曰:“君素不谙此,何必插标卖钱账簿邪?”马执意欲行,生不能阻。

明日,入场扃试,生文不加点,顷刻而成;马草草涂鸦而已。试毕归寓,即有一人传主试命,索青蚨三百贯,许冠一军。生怒曰:“无论客囊羞涩,不足以餍老饕(tāo滔),即使黄金满屋,岂肯借钱神力,令文章短气哉!”其人羞惭而退,马蹑其后,出橐(tuō)中金予之。案发,马竟冠军,而生忝然居殿。生叹曰:“文字无权,固不足惜,但失佳人而获丑妇,奈何?”

亡何,主试者以次配合,命女之居殿者,赘生于家。生意必前所见凹面挛耳、唇历齿者。及揭巾视之,黛色凝香,容光闪烛,即韶齿女郎也。生细诘之。曰:“妾家贫,卖珠补屋,日且不遑,而主试者索妾重赂,许作案元,被妾叱之使去,因此怀嫌,缀名案尾。”生笑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使予以三百贯钱,列名高等,安得今夕与玉人相对耶?”女亦笑日:“是非倒置,世态尽然。惟其守素者,终能邀福耳”。生大叹服。

翌日,就马称贺。马形神沮丧,不作一词。盖所娶冠军之女,即前所见抹巾障袖而强作媚态者也。笑鞫其故。此女以千金献主试,列名第一,而马亦夤缘案首,故适得此宝。生笑曰:“邀重名而失厚实,此君自取,夫何尤?”马郁郁不得意,居半载,浮海而去。生笃于伉俪,竟家于海外,不复反矣。

铎曰:“钱神弄人,是非颠倒。岂知造化弄人,更有颠倒钱神之柄哉!然此女出千金装不吝,意气故自不凡,即谓之嘉耦亦可。”

(选自《谐铎》)

太仓一位姓蒋的书生,二十来岁就以文才出名。跟着商人去漂洋过海,漂泊到了一个地方,青山象屏障一样排列,河水澄清,风景如画。四周没有一点城郭的影子,有好几万株桃树,组成一圈,象郡城的城墙一样。当时正当早春二月,香风飘拂,几万株桃树的花朵,有的含苞待放,有的绽蕊怒放,仿佛是锦绣的帷幄,在身边左右排列着。

蒋生非常高兴,同一个姓马的商人,沿着花径慢步走了进去。忽然看见以锦绣做帷幔的小车几十队,蜂拥而至,车上女子有的粗糙,有的俊美,丑俊不一。其中有一个女子,长得脸呈凹形,两耳挛缩成一团,唇短齿露,门牙稀疏,可是衣饰豪华珠围翠裹,类似富贵人家的女子,一忽儿用汗巾拭面,一忽儿以袖遮脸,逞强地做出各种媚态。蒋生和马掌柜都禁不住要笑。最后有一辆车,上面坐着一位妙龄女郎,以荆为钗,斜插鬓上,以布为衣,装饰其体,可是一种天然的美姿,就是用玉蕊琼英,也不能比喻出她的美丽。蒋对此甚感奇异,和马掌柜尾随其后。车声喧阗,跑得很快,犹如风驰电发,到一公府衙门,女子们纷纷下车而入。

蒋生很不理解,向当地人询问此事。人们说:“这儿名叫桃夭村。每逢早春二月青年男女谈婚论嫁的时节,在此地为官的人,就先行将民间女子集合登记,按照面目的丑俊来评定其名次的高低;其次集合民间男子登记,考试他们文章的好坏,评定出先后次序;然后会合男女两种案卷,按照各自的甲乙顺序,以甲男配甲女,以乙男配乙女,所以女貌郎才,互相匹对。今天是女子科场,明天就是男子科场了。先生您倘若没有娶亲,为什么不一起来凑凑热闹呢?”蒋生唯唯称谢,和马掌柜租赁房屋住了下来。他寻思车中的那位女郎,论形容长相应该处于第一名;考虑自己文才特出,岂能想象会是第二名?倘若姻缘天定,得以婚配若人,也实在没有辜负自己四处寻求佳偶的心愿。而且马掌柜也注意思念那位女郎,想去进场应试,同蒋生商量此事。蒋生笑着说:“您平时不熟习作文章之道,只会弄会计账目之类,何必去插着草标卖钱账簿呢?”马掌柜执意要去,蒋生也难以阻止。

第二天,二人入场,考场锁上大门之后开始考试,蒋生文不加点,一会儿就成了;马掌柜了草涂鸦,完卷而已。考试完毕回到寓所,就有一人来传达主试官的意思,索要铜钱三百贯,答应给排名第一。蒋生愤怒地说:“不要说客居在外兜中无钱,不能完全满足饕餮之官吏的要求,就是黄金满屋,哪里肯借钱神的威力成名,令天下会写文章的人气短呢?”那人羞惭而退。马掌柜追踪其后,取出口袋中的黄金如数给了他。放榜之后,马掌柜竟然是第一名,可是蒋生却屈辱地处于最后一名。蒋生叹道:“文章没有得到应有的评价,本来不值得惋惜,但是失去了匹配佳人的机会而得到一个丑媳妇,怎么办呢?”

没过多久,主试官按照榜上的名次配合夫妇,命令女子的最后一名,招赘蒋生到自己家去。蒋生料想肯定是先前所见到的那个脸呈凹形、两耳挛缩、唇短齿露、门牙稀疏的丑女。等到新婚之夜揭开头巾一看,原来满头秀发散发着清香,容光焕发,在烛光里闪烁,就是那位妙龄女郎。蒋生仔细地询问此事原由。女郎说:“我家中贫穷,采卖珍珠以维持家计,还要攒钱修补破屋,仅此,每日尚且忙得没一点闲空儿。可是主考官向我索要很重的贿赂,答应评为第一名,被我斥责了一顿,使来人无趣离去,因此怀恨,将我的名缀在榜的最后。”蒋生笑着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假使我将三百贯钱给了他们,排名在最高一等,哪能有机会在今天晚上同美人相对呢?”女郎也笑着说:“是非颠倒,世态都是如此。只有那些能够保持自己善良的本性不为时俗所污染的人,才终究能够求得幸福。”蒋生深为感叹,佩服其言。

到了第二天,到马掌柜那里贺喜。马掌柜神情沮丧,不发一言。原来所娶的第一名的女子,就是先前所见到的那个用巾拭面、以袖遮脸、做作出各种媚态的丑八怪。笑着盘问其中原故。原来,这个女子献给主考官一千两黄金,得以排名第一,而马掌柜同样也是靠了暗中钻营成为头名,所以恰好得到这个宝贝。蒋生笑道:“邀取重名,却丧失了丰厚的实惠,这些都是您自找的,怨恨什么呢?”马掌柜郁郁寡欢,住了半年,渡海而去。蒋生忠实于夫妻情谊,居然在海外安家,不再回来了。

铎词说:“钱神捉弄世人,使得是非颠倒。哪里知道造物主捉弄人,更进一步据有颠倒钱神的权柄呢!然而这个丑女拿出千金的装资行贿而不吝啬,意气毕竟不凡,丝毫不比马掌柜逊色,就是称她为马掌柜的嘉偶也是可以的。”

这是一篇荒诞小说,其故事情节非但为社会生活之未尝有,亦且为一般文学虚构之未曾见。桃夭村之得名取意于《诗·周南·桃夭》,其诗是祝颂新嫁娘的,故被作者抓来作了村名。从村名的文化积淀来说此村自应存在于海内某处,可作者偏偏把它安排在海外桃源。其写桃源,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并无二致,然而内中发生的事情,却毫无共同之处,这里桃源并非避秦乐土,中土的乌烟瘴气一点不少。作者用心良苦,抹掉了桃花源的理想色彩,实质上也就否定了空想社会的鸟托邦。理想的婚姻是郎才女貌的美满结合,作者异想天开地写桃夭村的地方官运用科考的办法分别评定女之貌和男之才的甲乙次序,然后甲对甲、乙对乙,包办鸳鸯谱。显然,这种场面是作者就女貌郎才一语歪曲渲染而成的。更其甚者,科场舞弊公开化,主考官公然索贿,因此,孔方兄得以上下其手,是非颠倒,美丑混淆。作者笔锋一转,让名以贿成者得了恶姻缘,让未曾纳贿而名落孙山者成就了好婚姻。通篇似庄实谐、似热实冷,用荒唐的文字写出了荒唐的世相。讽刺和批判是作品的主旨所在,它将社会的丑陋现象集中起来,组织进一种怪诞的情景里,仿佛放到哈哈镜前,更显其丑恶,增其滑稽,使人警醒。因而,这种作品的真实是一种特殊形式的真实,非寻常小说可比。

作者用以讽刺的手法主要是对比,将相反的事物放在一起来对照,显得黑者更黑、白者更白,泾谓分明。这种对比,小说中是多层次多角度的。在历时的平面上说,作品将不同类型的男或女组织在同一的择偶闹剧里,通过他们的不同遭遇的比较,起到了互相映衬的效果。同时,同一人的人生遭遇的可能性和现实性之间也构成了巨大反差,比如:才男或美女本应为案首却做了案尾,无才男或丑女本应为案尾却做了案首,男女案首的婚姻本应美满却成怨偶,男女案尾的婚姻本应不幸却成嘉偶,这也是一种对比方式,它造成顺势的逻辑思维的短路,引起人们的注意。历时的系列是由共时的平面所组成的,在共时的平面上,作品更是不断变换视角,或是就外部形象对比,比如富家女之丑与贫家女之美、婚后蒋生之志得意满同马掌柜之形神沮丧,都给人以强烈的印象;或是就对同一事情的不同态度比,比如蒋生或韶齿女郎的拒绝纳贿和马掌柜或丑女的夤缘案首,就截然相反;或是就同一场合的不同表现比,比如在男科考场,满腹锦绣的蒋生“文不加点,顷刻而成”和胸无点墨的马掌柜之“草草涂鸦”,大相轩轾。对比使得形象鲜明,有效地加强了作品的讽刺效果。

作品给读者展现的是一个吏治腐败、金钱万能、科场舞弊、美丑颠倒、是非混淆的恶浊社会,在此情况下,无权无钱者是不会有什么好的命运的,这是对作者所在社会的典型化再现。然而文末却使不幸的人交上了好运,现实社会中这样的好事是决不会有的,这是作者美好愿望的寄托,或是有意在艺术的天地里同有钱人调侃,也说不定。社会如此黑暗,如何改变现状?作者一筹莫展。文中借女子之口称“是非倒置,世态尽然。惟守其素者,修能邀福耳”,叫人们清静自守等待幸福到来;文末的铎曰“钱神弄人,是非颠倒。岂知造化弄人,更有颠倒钱神之柄哉”,更进一步把希望寄托于冥冥中自在的造物主身上。碍于阶级局限,以宣明教化为已任的沈老夫子是不能也不敢提出斗争方略的。然而,作为讽刺作品,能够揭露到如此深度,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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