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镜学社鬼哭传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作者: 尚继红 【本书体例】

吴趼人

吴趼人(1866——1910)名沃尧,字小允,又字茧人,后改趼人。广东南海人。因住佛山,自署我佛山人。二十余岁寓居上海,一度客山东,游日本。1906年在上海编《月月小说》,次年主办广志小学。曾参加反美华工禁约活动。著有《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小说多种。笔记小说有《趼廛笔记》、《中国侦探案》等。

三十三年秋九月,美利坚兵部大臣达孚特如菲律宾,过沪,沪之绅商迎之。

美利坚,美洲之大国,吾华之与国也。达孚特之过沪,非使也,绅商迎之,非国际也。

初,美人虐我华侨,沪之绅商首谋抵制。异国之人或议之曰:“抵制,坚忍之事,非华人所能,美其不足虑乎”!人镜学社社员南海烈士冯夏威耻之,死焉。遗书同人曰:“未死者宜持以坚忍,毋贻外人讥也!”于是抵制之声,腾于国人之口。已而寂然,抵禁华工之约,固未闻或改也。越二年,达孚特来沪,所以欢迎之者不出于他人,而独出于沪之绅商。君子曰:“知过必改”,沪之绅商有焉。夫强者服人,弱者服于人;能服人者服人,不能服人者服于人,天下之通义也。以病孱(chán婵)之国,无权之民,而谋抵制民主之强国,是何异于饿夫自绝食于庖人之侧也。不度德,不量力,其斯之谓乎!达孚特之来,忽变计而为欢迎之会,识时务者多之。

达孚特既至,会于愚园。执事者将有献于达孚特,先宣言曰:

“美利坚,国于太平洋之西岸,与吾国屹然相对,方舆之广,民户之繁,且相埒。吾人之游于美利坚者,观其政化,未尝不以美人之乐为乐。吾国被文明之风,亦将改其政化,吾知达君亦将以吾人之乐为乐也。况吾两国之交亲,历年以来,从无隔阂。美人之创为普益之举,以被我华人者,不一其地矣;吾人受美人之教育,而得以从政者,不一其人矣。且淮海之灾,美人赈焉;庚子责币,美人返焉。其惠我中国为何如也!故达君过沪,吾人迎之,礼也,敢进银觥为达君寿!”遂以觥授一女子,奉献于达君,觥之铭曰:“大美国兵部达孚特尚书莅华,寓沪绅商,雅集愚园,以礼欢迎,谨制银觥,用志纪念。”达孚特受而乐之。

君子曰:“执事者可谓善于词令矣!讳其虐我者,而颂其恤我者,可谓善于词令矣!顾不审其亦一权于轻重之间否也?执事者可谓识时务矣!欧美文化,被于吾国,男女平等,同享人权。先王授受不亲之教,久成粪土,故出女子捧觥以娱宾也,可谓识时务矣!”

已而宴宾,达孚特举觞(shāng伤)为之颂曰:“大清国皇帝万岁!”西乐悠然作于庭。古者诸侯大夫相见也,互相歌以为颂,礼也。三代以下,废已久矣。至今欧美诸国,犹袭其遗风焉,故执事者设西乐以备和歌,顾悠然西乐之声,所歌者英国之国歌也。于是外人讥之焉,曰:“中国其英乎?不然,胡为而作英歌以答宾之颂也?”虽然,外人讥之,吾子谅焉。是役也,执事者皆习于外情者耳。吾子之于人也,毋求备。彼而既习外情矣,复乌能知有内国之礼,内国之乐?故其习于英者行其英,习于法者行其法而已矣,复乌得而咎之也。

夜,有声啾啾,出于人镜学社之门,其声哀而厉,黯而悲。闻之者曰:

“是鬼声也,胡为乎来哉?”

同里之人大惧,供楮(chǔ楚)帛酒醴而祭之,祝之曰:

“岂吾人致汝于馁而耶,胡为而哭于斯?岂抱冤而无所白耶?非吾人之所知。魂其灵兮,来格来享!享此而速逝兮,毋怵吾党!”

鬼啾啾然应曰:“吾冯夏威也!”

(选自《月月小说》第一年第10号1907年11月)

光绪三十三年(1907)秋九月的一天,美国国防部大臣达孚特到菲律宾,路过上海,上海绅士、商界人士欢迎达孚特到来。

美国,是北美洲的大国,我国的友国,达孚特路过上海,不是大使访华。绅商界人士迎接,也不是国家间的外交事务。

最初,美国人虐待我侨胞,上海工商界最先发起抵制运动。外国人有的认为“抵制运动要靠坚定而有韧性,这不是中国人所擅长的,美国实在不值得多虑。”人镜学社社员南海烈士冯夏威听到这种议论后,以为是中国的耻辱,因而自杀以警醒国人,留下遗言给同志:“没有死去的应该坚持到底,别给外国人留下笑柄”。于是抵制运动声浪鹊起扩展到全国。过了一段之后沉寂下来,虐待华侨的律例也没听说美国人稍有改动。过了两年,达孚特来华,欢迎他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上海工商界人士。君子说过:“知过必改”,上海的绅商就是这样的呀!世上强者制服人,弱者服从于人,能制服人的就使人服从,没能力制服人的就服从别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凭着孱弱的国力,没有一点权力的平民,却来打算抵制世界上民主的大国,这同饥饿的人自己绝食死在厨师身边有什么不同呀。“不知道掂量自己的德性与力量”,就是指的这种情形。达孚特此次来沪,忽然从抵制一变为欢迎会,看来识时务的人还是多呀。

达孚特到达上海,与工商界人士在愚园相会。主办此事的人准备有礼物要献给达孚特,先致词说:

“美国,位于太平洋西岸,和我国遥遥相对,国土广袤,人民众多,和我国相似。我们到过美国的人,观察美国的政体,未尝不以美国人民的乐业为乐。我国沐浴文明之风,也将要变革政体,我们深信达先生也会为我们人民的乐业感到衷心喜悦。更何况我们两国的友好关系,渊远流长,从无隔阂。美国人创设的有益于天下的善举,我们华人深受其益,不能一一列举。我们在美国留学而得以迈入政治舞台的也不止一人。况且淮海受灾,美国人救济我们;庚子条约的赔款,美国人又送还我们。他们对我国是如此友好,因此达君路过上海,我们热烈欢迎,这是礼节。请允许我奉上银觥一只为达先生祝寿!”

于是把银觥授予一位小姐,小姐奉献给达先生。觥上铭刻着:“大美国兵部达孚特尚书莅华,寓沪绅商,雅集愚园,以礼欢迎,谨制银觥,用志纪念。”达孚特很高兴地接受了礼物。

正直的人士评论说:“主办者真会说话呀!隐讳美国虐待我侨胞,歌颂美国对我们的怜悯,真可谓善于辞令。不过我不明白他到底权衡过两者的轻重没有?主管可真识时务!欧美的文明也传到我国,男女平等同享人权,先哲圣贤的男女授受不亲的教诲,早已成了粪土,因此让小姐献觥来娱乐宾客,真可以算是识时务了”。

过了一会儿开宴,达孚特举着银觥致词说:“大清国皇帝万岁!”园中悠然响起西洋乐曲。古时候诸候大夫会见,互相唱诗歌来作颂,是古代的大礼,如今早已失传,到今天欧美各国仍然承袭这种遗风,因此主办者准备了西洋乐队来奏乐,只是悠然作响的,是英国国歌。因此外人讥讽说:“中国是英国吗?不是,怎么奏英国国歌以答谢宾客?”虽然外人讥讽,然而人们也能谅解。这次欢迎会,主办者都是谙熟外国国情的人。君子对人,不能求全责备。他们既然熟悉外国国情,怎能还知道中国的礼仪、中国的乐曲?因此,熟悉英国的就行英国礼仪,熟悉法国的就行法国的习俗,怎么能够指责他们哪。

到了晚上,人镜学社门口有“啾啾”的声音十分凄厉,这声音悲哀而怨愤,黯然忧伤,听到的人说:

“这是鬼的声音,为什么来此地哀鸣?”

一条街的人都害怕,用纸钱美酒来祭奠鬼,祈祷说:

“难道是我们让你挨饿了,为什么在此地痛哭?难道是沉冤无处诉吗?我们不明就里。鬼呀,你好好享用这些东西,享用了就快快回去,别再吓我们了。”

鬼悲哀地回答:“我是冯夏威啊!”

这篇小说原署“南海吴趼人挥泪撰”,作者以极沉痛的心情,极尽讽谕之能事,勾勒了上海绅商们媚外的嘴脸。描写不能尽兴,因此吴趼人又自己站出来一人演三个角色,一篇短文让他写得热热闹闹,读后却让人禁不住流泪。

十九世纪末,美国虐待我国侨胞,引起我国人民的不满,最先站出来进行抗议的是上海工商界人士,他们发动了抵制运动,但外国人以为摸准了中国人的劣根性,认为中国人健忘而不善于坚持,因此不以为意。人镜学社冯夏威为此自杀,希望以鲜血来惊醒国人,激励国人,真是一个热血沸腾舍身取义的英雄!可是他忘了,中国为变革流血他不是第一个,既然如此,他的血又算得什么?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更深的意义,向来总是很寥寥。冯夏威,你死得太天真了!

鲁迅说过:“我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然而我不料,竟有如此下劣凶残到这种地步。”冯夏威才死不过两年,他的同人就以美酒兼美女招待路过上海的美国人了。

如果只是略尽地主之谊也还罢了,而且还那样谄媚,极尽摇尾讨好之能事,又是赠银觥以祝寿,又是大讲美国如何之美好,我们如何愿与结交,拿出了看家本领,甚至大言不惭:“况吾两国之交亲,历年以来,从无隔阂”。不知他讲此话耳边是否响起冯夏威的遗言!最让人不堪的是为娱乐宾客,竟奏了英国国歌。这可真是天下奇闻,中国再不堪病弱,也不至于弱到如此自甘堕落的地步。无怪乎是夜冯夏威的鬼魂逡巡街头,叫声凄厉,那样的世道,还真是人不如鬼呀。

读此文,叹冯夏威之天真,恨沪之绅商的媚外,又不禁为吴趼人的强烈讥讽而叫好。遗憾的是,君不见如今又有人重演着二十世纪初年上海绅商的故伎了。吴老先生地下有知,不知该写出什么样的讽刺文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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