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笼
◆ 罗曼·罗兰
在我小时候,心中头一个疑问就是:
“我是打哪儿来的?人家把我关在什么地方了?……”
我出生在一个小康的中产家庭里,周围有爱我的亲人,这个家庭处在一个景物宜人的地方,到后来我对那地方也曾回味过,也曾借着我考拉的声音赞颂过那种喜洋洋的土风。
我怎么会在刚踏进人生的小小年纪,头一个最强烈最持久的感触就是——又暧昧,又烦乱,有时候顽强,有时候忍受的:
“我是一个囚犯!”
佛朗索瓦一世,一走进我们克拉美西圣?马丹古寺那个不大稳固的教堂的时候,说过这样的话:“这可真是个漂亮的鼠笼!”——(这是根据传说)——我当时就是在鼠笼里的。
最先是眼底的印象:我小孩子目光所及的头一个境界。一所院子,相当之宽广,铺砌着石头,当中有一块花畦,房子的三堵墙围绕着三面,墙对我显得非常之高。第四面是街道和对街的屋宇,这些都和我们隔着一道运河。虽然这方方的院子是坐落在临水的平台之上,可是从幽禁在底层屋子里的孩子看来,它就象是动物园围墙脚下的一个深坑。
一个最切身的印象是童年的疾病和娇弱的体质。虽然我有康健的父母,富于抵抗力的血统——(姓罗兰和姓古洛的都是高大,骨骼外露,没有生理的缺陷,天生耗不完的精力,使得他们一辈子硬朗、勤快、都能够活到高年。我的外祖父母满不在乎地活到八十以上,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八十八岁的老父正在那里兴致勃勃地浇他的花园)。他们的身子骨在什么情形下都经得住疲乏和劳碌生活的考验,我的身子骨也和他们没什么两样,可是,在我襁褓时期却出了件意外的事,一直影响了我的一生,给我带来痛苦的后果。那是因为在我未满周岁的时候,一个年轻女仆一时粗心,把我丢在冬天的寒气里忘了管我,这件事险些送了我的性命,而且给我种下支气管衰弱和气喘的毛病,使得我受累终身。人家从我的作品里,常常可以看到那些“呼吸方面的”词藻:“窒闷”,——“敞开的窗户”,——“户外的自由空气”,——“英雄的气息”,——这些都是无心的,迸发出来的,好像是飞翔受了挫折时的挣扎。这只鸟在扑着翅膀,要不就是胸脯受了伤,困在那里,满腹焦躁地缩作了一团。
最后是精神方面的印象,强烈而又深入心脾。我在十岁以前,一直是被死的念头包围着的。——死神到过我的家,在我身旁击倒了我一个年纪很小的妹妹(我下文还要说到她)。她的影子常驻在我们家里没有消散。挚情的母亲,对这件伤心事总是不能淡忘,如醉如痴地追想着那个夭疡的孩子。而我呢,我眼看着她没有两天就消失了,又老看着我母亲那么一心一意地牵记着她,死的念头始终在围着我打转,尽管在我那个年纪是多么心不在焉,只想着溜掉,可是恰恰因为我十岁或十二岁以前一直是多灾多病的,所以就更加暴露了弱点,使得那个念头容易乘虚而入了。接二连三的伤风、支气管炎、喉病、难止的鼻血,把我对生活的热劲断送得一干二净。我在小床上反复叫着:
“我不要死啊!”
而我母亲泪汪汪地抱紧了我,回答说:
“不会的,我的孩子,善心的上帝不会连你也从我手里夺去的。”
我对这话只是半信半疑:因为要说到上帝的话,我只知道从我人生第一步起他就滥用过他的威力,别的我还知道什么呢?当时我还不懂,我对于上帝的最清楚的见解,也就是园丁对他主人的见解:
老实人说:这都是君王的把戏。
…………
向那些为王的求助,你就成了大大的傻子。
你永远也别让他们走进你的园地。
古老的房屋,呼吸困难的胸膛,死亡凶兆的包围,在这三重监狱之中,我幼年时期初步的自觉,仰仗着母亲惴惴不安的爱护而萌动起来。脆弱的植物,和庭前墙角抽华吐萼的紫藤与茄花正象是同科的姊妹。朝荣夕萎的唇瓣上所发出的浓香,混合着呆滞的运河里的腻人气息。这两种花在土地里植根,朝着光明舒展,小小的囚犯也象她们一样,带着盲目的可是还半眠半醒的本能,在空中暗自摸索,要找一条无形的出路来使自己脱逃。
最近的出路是那道暗沉沉的运河,它沿着平台的矮墙,我凭着墙头。河水浑腻而青绿,没有波纹,河上载着深凹的重船,瘦弱的纤夫几乎要倾着全身的重量来扑到地上。船栏杆上缆绳的磨擦隐约可闻。一座转桥轧铄作声,缓缓地旋动开来。船舱的小天窗上摆着一盆石榴红,从船舱里,一缕青烟在冉冉上升。舱口坐着一个女人,默默无语,缝补着活计,这时徐徐抬起头来,朝着我漠然看了一眼。船过去了……而我呢,我凭着墙头,看见墙和我一同过去。我们把那只船撇在后头了,我们漂开了。越漂越远,到了无垠的广漠。没有一丝振荡,没有一丝簸动,悠悠荡荡的,仿佛我们也象黑夜的天空一样,老是这么着,在永恒里自在滑翔。随后我们又发觉了,墙和我,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做着梦船却走了。它到得了目的地吗?另一只船接着又过来了。仿佛还是先前的那一只……
另外一条出路,更加自由而没有障碍:就是太空。——小孩子常常仰起脸来,望着飘忽的云,听着呢喃的燕语。一大片一大片的白云,在孩子的心目中都幻成光怪陆离的建筑物(那是他初次着手的雕塑,小小的创作家是把空气当黏土来塑造的)。至于那些凶险的密云,法兰西中部夹着霹雷的倾盆暴雨,那就更不用说了!风云起处,来了害人的对头,造物主双眉紧皱,向荏弱的小囚犯重新关起天上的窗板……可是救星来了,就象是女巫的手指为我打开那旷野上的天窗……听!钟声响了,这正是圣?马丹寺的钟声!在《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开头几页,也有这钟声在歌唱着。我未觉醒的心灵里,早就铭记住它的音乐了。在我的屋顶上面,这些钟声从古老大教堂透雕的钟楼里面袅袅而出。但这些教堂的歌鸟却没有使我想到教堂。以后我再说说我和教堂中神袛的关系。我们的关系是冷淡的,客气的,疏远的。尽管我认真努力,我也没法和神袛接近。神懂得我怎样地找过他啊!可是懂得我心事的神决不是那个神。这是向我倾听的神——为了要这个神向我倾听,我才特意把他创造出来,在我的一生中,我始终不断地向他皈依,这个神是在翱翔着的歌鸟身上的,也就是钟声,而且是在太空里的。不是圣?马丹寺高据在雕饰的拱门之上,蜷缩在他鼠笼之内的那个上帝,而是“自由之神”。——自然,在那个时期,我对他翅膀的大小是毫无所知的。我只听见那两个翅膀在寥廓的高空中鼓动。可是我却断不定它们是否比那些白云更为真实。它们是我一个怀乡梦,这个怀乡梦为我打开一线天光,转瞬就匆匆飞逝,让笼门又在我生命的暗窒上关闭了……很久很久以后,(这情形留待将来再说吧!)我爬,我推,我用前额来顶开那个笼门;在空阔的海面上,我又找到了那钟声的余韵。但是直到青春期为止,我始终是在那个紧闭的暗窟里摸索着的——我指的是勃艮涅那个又大又美的暗窟,那暗窟就象是一所地窖,酒桶排列成行,桶里装着美酒,桶上结着蛛网。在那里面,除了一个女人,别的人都是逍遥自在的,我听到他们的笑声,正如我们本乡人那么会笑一样。我并不是瞧不起这种欢笑和豪饮……可是,窟外有的是阳光啊!……那真的是阳光吗?(但愿我能够知道就好了!)要不就是夜景吧?……既然那些身强力壮的人没有一个想要离开,我知道自己软弱,也就失掉了勇气,留守在我的一隅。
我十六七岁读到《哈姆雷特》的时候,那些亲切的词句在我那暗窟的拱顶下引起了怎样的共鸣啊!
“我的好朋友们,你们什么事得罪了命运,她才把你们送进这监狱里来了?”
“监狱里!”
“丹麦就是一所监狱。”
“那么整个世界也是一所监狱。”
“一所大的监狱,里面有许多监房,暗室,地牢……”
当真的,再往下读,一句话,一句神咒般的话打开了我无穷的希望:
“上帝啊!就是把我关在一个胡桃壳里,我也会把自己当作奄有无限空间的君王。”
这就是我一生的历史。
我回顾那遥远的年代,最使我惊异的就是“自我”的庞大。从刚离开混沌状态的那一刻起,它就勃然滋长,象是一朵大大的漫过池面的莲花。小孩子是不能象我现在这样的来估计它大小的,因为只有在人生的壁垒上碰过之后,对自我的大小才会有些数目;高举在天水之间的莲花,本来是铺展的,不可限量的,这座壁垒却逼得它把红衣掩闭起来。随着身体的生长,在许多岁月中受尽了反复的考验,这样一来,身体是越来越大了,自我却越来越小了。只有在青年期快完的时候,自我才完全控住它的躯壳。可是这种生命初期充塞于天地之间的丰富饱满,以后就一去而不可再得了。一个婴儿的精神生命和他细小的身材是不相称的。但是难得有几道电光,射进我远在天边的朦胧的记忆,还使我看到巨大的自我,盘据在小小的生命里南面称王。
以下是这些光芒中的一道,——不是离我最远的,(还有别的光芒照到我三岁的时候,甚至更早,)而是最深入我心的。
我年方五岁。我有个妹妹,是第一个叫玛德的,她比我小两岁。那时是一八七一年,六月底,我们随着母亲在阿尔卡旬海滨。几天以来,这孩子一直是懒洋洋的,她的精神已经委顿下去。一个庸医不晓得去诊断出她潜伏的病根,我们也没想到过不上几天她就会离开我们了。有一次,她来到了海边:那天刮着风,有太阳,我和别的孩子在那里玩着;可是她没有参加,她坐在沙土上面的一把小柳条椅上,一言不发,看着男孩子们在争争吵吵,闹闹嚷嚷。我没有别的孩子那么强壮,被人家把我排挤出来,噘着嘴,抽抽咽咽的,自然而然走到这女孩子的脚边,——那双悬着的小脚还够不着地;——我把脸靠着裙子,一面哼哼唧唧,一面拨弄着沙土。于是她用小手轻轻地抚弄着我的头发,向我说:
“我可怜的小曼曼……”
我的眼泪收住了,我也不知是受了什么打动。我朝她抬起眼来;我看见她又怜爱又凄怆的脸。当时的情形不过如此。过了一会儿,我对这些就再也不想看了。——可是,我要想它一辈子哪……
这个三岁的小姑娘,她那略微大了些的脸庞,她淡蓝的眼珠她又长又美的金发,那是我母亲引以自豪的,——她蓝白两色交织的斜方格裙子,上部敞着露出雪白的衬衫,她悬宕着的小腿,腿上穿着粗白袜子和圆头盖皮鞋……她充满了怜悯的声音,她放在我头上的柔软的手,她惆怅的眼光……这些都直透进我的心坎。刹那间我仿佛受到了某一种启示,那是从比她更高远的地方来的。是什么呢?我也说不上来。小动物什么都不摆在心上,受了别的吸引,就把这些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们回到了住所。太阳在海面上落了下去。那一天正是小玛德磷在世的最后一天咽喉炎当夜就把她带走了。在旅馆的那间窒闷的屋子里,她临死挣扎了六个钟头。人家把我和她隔开了。我所看到的只是盖紧的棺材,和我母亲从她头上剪下来的一绺金发。母亲疯了似的,连哭带喊,不许别人把她抬走……
过了几天,也许就是第二天,我们回家去了。现在我眼前还看得见那个载着我们的火车厢;那些人,那些风景,那些使我惶恐不安的隧道,整个占满了我的心思。根本就没什么悲哀。离开那个我所不喜欢的海,我心里没有一点遗憾;我也离开了在那个海边发生的不愉快的事;我把这一切都撇在脑后,一切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但是那个坐在海边的小姑娘,她的手,她的声音,她的眼光,—从来也没离开过我。好像这些都镂刻进我的肌骨似的!那时她不到四岁,我也还不到五岁,不知不觉的,两颗心在这次永诀中融合在一起了。我们两个是超出时间之外的。我们从那时起,紧靠着成长起来,彼此真是寸步不离。因为,差不多每天晚上临睡之前,我总要向她吐诉出一段还不成熟的思想。而且我还从她身上认出了“启示”,她就是传达了那启示的脆弱的使者,——这启示就是:在她从未世过境中的那个通灵的一刹那间,纯净的结合使我俩融为一体,这个结合在我心里引起的神圣的感觉:——也就是人类的“同情”。
在我所著的《女朋友们》的卷尾,当葛拉齐亚在客厅大镜子里出现的时候,可以看到我对这道光芒的淡薄的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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