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石桥
在我的家乡苏州,周围乡下有许多古老的小镇,我有时候也到这些小镇上去走走。比如周庄。
我头一回去周庄的时候,周庄还没有挂上红灯笼,也没有开许多店,街上人比较少。我走在狭窄幽暗的小街上,踩着石子或者青砖,石子和青砖泛着岁月的光泽,皮鞋跟敲打出的咯噔咯噔的声音,在安静的小街上传出去很远。走到老宅前,老宅默默无声,却将一副楹联说尽了人间世事: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跨到小桥上,看看小桥拱着腰,背负着什么。是什么呢?历史的重载吗?似乎不必有小桥来背负,小桥只是拱着它的身体,让行人过河而已。桥栏杆上有对联,写着:北频急水泉源活,西控遥山地脉灵;又写:塘连南北占通途,市接东西庆物丰。看看桥下的流水,流淌着,轻轻地,慢慢地,不急,急什么呢。急着奔到哪里去呢?那地方有什么等着你呢?所以,它一点也不急,慢慢地淌罢。再看连片的古代建筑,这都是可以写进书里去的东西,古建筑青黛色,长着青苔,爬着绿色的植物,墙里边有树叶树枝探出院墙。
慢慢地再往前走,来到一户人家,光线很暗,破旧低矮的房子,屋内一片零乱。家具是旧的,地是旧的,墙也是旧的,家里最多的东西是灰尘。作画用的东西,摊得到处都是,老人用平平淡淡的眼光看着我,说,来啦。
我说,来了,来看看。
老人说,看吧。
我就四处看,好像要从老人的家,从老人的画里看出个什么究竟来,其实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问老人,您一个人过?
老人说,一个人过。
您的子女都在外面?
都在外面。
您自己做饭吃?
自己做饭吃。
假如有了病呢?
自己到镇卫生院看看。
下面的话不好再追问下去,比如说,如果病重了呢?
老人也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老人,看了看,打算走了,临走的时候,突然又有了一个问题,说,您的画,画了做什么呢?
卖钱。老人说。
卖给谁?
谁买就卖给谁。
古镇因为它的古老,引来一些发达地区和国家的参观者,他们或三五七八成群,也或者单个地来。他们沿着周庄的小街慢慢地走,像这里的河水一样,也像我一样,慢慢地。他们走来了,看到了老人的家,看到了他的画。
您的画好卖吗?
说不准,有时候一个团的人,人人要买,就现等着画起来;也有的时候,来一个团,只是看看,谁也不买。
卖多少钱呢?
也说不准,有时候几十美元,也有一点点人民币。
老人的家,看起来很穷,但是我知道老人其实是很富有。当然,他的财富,和他的老乡沈万三的财富不一样,他的财富是另一回事。从前说沈万三游杭州,脚脚踏在自田头,说的是沈万三的富有,但是眼前这位安详地生活在古镇深处的老人,我想他别说从周庄走到杭州,就算他走遍全国,走遍世界,他的每一步又何尝不是踏在自己的土地上呢。
终于是要离开老人的,继续在周庄的小街上走,好像在寻找什么,其实什么也不寻找,因为我并不知道自己来寻找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周庄来干什么。
但我却开始回味和品咂这位周庄老人的形象,这是周庄给我的印象。后来我曾经写过一篇小说,题目就叫《走过石桥》。小说中就有这样的描写:“蓬头垢面的乡下孩子从很远很远的乡下一直走过来,他们告诉他,走过有石狮子的石桥,就到了小镇。孩子终于走过了石桥。孩子跟着老人进了老人的家。孩子看到这一个家里到处都是画,没有别的什么东西。老人的目光平平静静地停留在孩子身上。老人说,你想在我这里住下,你就住下吧,多一张嘴对我也不是什么大负担。孩子说,是。老人说,我老了,你帮我烧烧饭。孩子说,是。老人说,你帮我磨磨墨。孩子说,是。孩子就留下来了。孩子想,果然,他们说走过石桥。于是孩子开始看着老人画画,老人在作一幅小镇的全景画。有一天老人终于把画画到了小镇的尽头,老人暂时地搁下了画笔。他天天到石桥那边去,一坐就是半天。下晚老人回来,他的心里却没有一点点石桥的样子。老人问孩子,你说石桥是什么样子?孩子说,石桥就是石桥那样子。老人说,是的,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它是什么样子。孩子说,你天天看它你怎么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
我是从周庄的人走进周庄的,没有周庄的这位老人,我心里还会不会有周庄呢?我不敢判断。但事实是,我见到了这位老人,周庄也从此在我的心里定格了。
我回家去了。
远远的古老的周庄,作画的老人,每天都在过他的日子,在世界的另一块地方。我呢,每天也在过我的日子。
后来,我又多次去周庄,但是我再也没有到过那条小街,再也没有推开那扇旧陋的门,走进那间幽暗的小屋。我不知道老人是不是还住在那里,他过得好不好,但是我看到了更多的周庄人,他们在大红灯笼的照耀下,他们在万三蹄阿婆茶的浓香里,他们在拥堵的人流中,脸上始终挂着周庄人的淡淡的笑意。
我释然了。
无论今天的周庄和今后的周庄是多么繁华热闹,或者重又归于宁静,周庄永远是平常的,周庄的人也永远在过着平常的日子。只是,这日子的平常,是伴随着时代潮流的平常,是一种独特的让世人惊叹的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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