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宜下楼,入乡野,观春色。
春雨,许是昨夜某个时刻,从遥远的地方一路翻山越岭。先是风声,继而雨至。从沉重的睡眠里缓缓而出,雨声就在耳边清晰起来。千丝万缕,在屋檐汇成雨点,滴落在空旷的夜里,发出亘古的回声。此时,云在空中翻滚,远山的尽头一定烟岚起伏。春夜的宁谧隐藏着些许萌动,呼啸而过的风把生命的隐逸和盘托出。
周一的清晨,烟雨朦胧,江南的妩媚似乎刚刚苏醒。较之晴日的花开烂漫,雨后,无数湿漉漉夹杂着诗意的意象扑面而来。
所有的玉兰都开花了,像一大群白鸽落在树上,耀眼的白,点亮了一春的寂寞。触目的美是赏心悦目的主观感受,直直指到心头。纯白的花瓣如玉似雪,精巧的弧线勾勒出娇俏的模样。玉兰花开无叶,与梅同致。满树皆枝,满树皆花,“千干万蕊,尽放一时,殊盛事也”。雨水在饱满的花瓣上轻轻滚动,湿润润的,香味似乎凝结。几片花瓣零落在路面的小水洼里,轻漾开细小的波纹。前几日骑车经过,无数的玉兰花骨朵像无数的蜡烛,点缀在枝头的千姿百态上。凝视久了,花仍未开。于是日日盼着,在单调的公路旁,在一些常青树的枯燥绿色间,渴盼一些有别于尘世的超然。《闲情偶寄》有云:“众花之开,无不忌雨,而此花尤甚。一树好花,止须一宿微雨,尽皆变色。”花开一时,雨后即谢。大约凋落变色的花瓣,皆是前几日盛开者,而雨后所开之花,亦将不日谢去。于是独立花下,怅然久矣。
微雨,渲染开墨色,远山淡如影。树木无绿意,枯枝纵横出的线条,在风中摆出固定的姿态。冬日远行,我常常靠在车窗,望着旷野高大的树木。在平坦无垠的田野间,树静立着,农舍亦静立,唯有风挽过一缕炊烟,残阳暮色里把苍凉的归意从心头拂过。若是去往多山的县城,山静默于大地,一水绕过农田,直直挺立的树木没有多余的枝丫,瘦笔一支,书写下荒凉的诗句。像似曾相识的某幅水墨画,在眼前慢慢铺展开,那些杂乱无章的思想片段,也在脑子里清晰起来。
幼时居乡间,在学校与家骑着自行车往返时,路边就是大片的田野。暮色像慢慢降落的黑色翅膀,笼罩在原野上空。我常常想起一个傍晚,在无边的开阔原野上骑车,内心满是恐惧。妈妈曾告诉我,小时候她在这块原野上走过,遇见了一只狼。她紧紧牵着弟弟的手,在听见外婆的呼唤后,飞奔到不远的村庄。原野是有狼的,但我忘了,狼早已躲进了山林。此时的原野只有空旷和黑暗。村庄像一座黑色的山,远远的灯火像遥远的星光。高大的树木直立着,在原野上孤独得像个影子。汽车的灯光扫射过,心中稍稍安定。我赶紧骑车回家,似乎被什么追着似的跑向公路,其实追赶我的唯有夜色和内心的恐慌。
一日,开完会,我独自走回单位。穿过一个公园,初春的气息四处飘荡。春水荡漾,水草左右摆动。一池枯荷凋零了去夏的繁华,垂柳的嫩芽在枝头雀跃。梅花绽放,我匆匆而过捎带一路芬芳。回到单位,豁然发现大院的角落竟盛开了两树梅花。下班后,脚步不自觉地移至墙角。矮小的树枝,遒劲的枝丫上,粉红的花朵寂寞开放。清香在空气中涌动,久违的阳光淡淡的,光线折射出温暖的色泽。没有一片绿,所有的梅都是蘸着胭脂的玫红色,仿佛点在唇间,就回到了从前。
雨后,云散。淡蓝任意涂抹苍穹,阳光射出,山下的房舍反射出点点的白,在远山的曲线下,树枝的缝隙间,肆意散落,仿佛最高明的画家随性的点抹。梅花零落,满地残红,嫩叶长满的树枝绿意盎然。繁华凋尽,徒留下时光的苔痕,一个季节悄然退场,一个季节欢喜来临。行色匆匆间,季節的转换在眼前心底留下些什么呢?闲捧一本书,字里行间读到的感悟触碰到记忆的按钮,抬望眼,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江南草长,杂花生树。春天的字眼不在故纸堆里,而在明媚的山色间。碧草如丝,酥软的土地里,孕育出野草野花。春天的大写意书写在每一个缝隙里,以绿色为背景,画上五颜六色、五彩缤纷。
我所居住的小城,爱种杏花。自杜牧《清明》诗后,杏花开遍了小城的每个角落。第一次过江而来,清明节前,慕名到杏花村赏杏花,却见花落春残,无一片花痕。惑矣。问小城居民,方知花事已过。赏花而未遇花,遗恨许久。次年,花朝节后,微寒中冒雨进城,果见路旁皆是满树淡粉色的杏花。花瓣薄如蝉翼,轻柔地在风中舒展开,娇嫩的花蕊轻轻抖动。花开满树,只微风一缕,微雨如烟,花瓣纷纷飘落,如雪纷飞。满城杏花,一夜开放。或倚于竹林屋舍,或相伴柳色新新。身着古装的女子花下流连,千种妖娆百样风流,只是稍欠诗书风雅,空留一点风姿。
待到定居于此,原想着日日与花为邻,自得一番情趣。然而每天与路边的众花擦肩而过,却无法驻足欣赏。那些路边盛开的玉兰、杏花、山茶,寂寞开放,孤芳自赏。路人皆如我一走而过,甚至无人多看一眼吧。昨日路过,见一人驻足拍照,玉兰花开正好,那手机上定格的是一春美丽的落寞。我停下,望着蓝天为幕映衬下的白玉般的玉兰,遐想许久。一路人回头见我痴状,以为又是一犯痴病之人罢了。
天晴,微寒。春日意迟迟,待择日出门,怕是花谢漫天,一春又去也。一树繁花开尽,一卷书已读完。每一个春天的短暂,都会被时光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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