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中一路走来,或曲曲折折,或明明暗暗。那点风雨,打在身上,只是男儿必尝的人生五味罢了。只是求索的路上,心灵的磨难与纠结,却是最难熬的劫。亲情,无疑是抚慰心灵那盏最温暖的明灯。
小时候,家只是一间平房,又隔成更小的两间,前间灶台,里间只容放一张大床。每晚我和弟弟调皮得从被窝这头钻到另一头,嘻闹不已。疲惫了,或依偎父母身旁,或勾着父母的脚酣然睡去。白日里,有时独坐在床头,痴痴地望着窗外,窗外有棵一人合抱的大树,时有小鸟嬉闹在枝头。那张床,蕴满最温暖的亲情。
那时的冬天可真是极冷,屋檐垂下来极长的冰溜子。早晨,父母生起一盆火炭,把棉衣棉裤先烤热,让我们穿上热烘烘的棉衣裤。小小跳动的火焰,映红了年轻爸妈的笑脸,定格成一幅多年不曾忘却的画面,总让人心头一暖。
母亲每每串门回来,张开攥紧的手掌,或是两三粒糖,或是一小把花生,我们雀跃伸手。只是多年以后才明白,母亲从来舍不得吃一口。父亲从九江出差回来,带来两个小瓷羊,母亲有些责怪地说浪费钱了。父亲呵呵笑了笑,说是给孩子们玩玩。很长时间,这是陪伴我童年唯一的工业玩具。
一次母亲要出趟远门,去接浙江远道而来的外婆。她走向连队前那片梨林小道,深秋的枝头孤独地挂着七八片黄叶。南方人的母亲,个头不高,走起路来却是风风火火。我想向母亲打个招呼,她仿佛没听到,一直未回头。她越走越远,我突然有种要被抛弃的感觉,声音已带着哭腔拼命喊。在梨路的转弯处,母亲突然回过头向我招招手,我抹着眼泪,母亲还记得我。那时的孩子对母亲是多么依恋。
父亲是位沉稳之人,极满足于生活现状。这种随遇而安的性格,大约源自我那一百零三岁仙逝的祖母,也或许因为青年时经历的万般辛苦。他不太过问我们学习,只关心冷暖和饮食,他有一手精湛的堪称专业的厨艺,深谙食味之道,从面条、饺子、花卷、包子、韭菜饼,到炒炖煎炸无一不精。有时会骑车往返二十几里路,到湖边买回透骨鲜的鱼虾,只是为丰富我们的一日三餐。
母亲常常唠叨他不够努力,让他多读点书,父亲或沉默不语,或点头称是。只是事后,除干好本职工作外,仍专注餐桌上的花样翻新。家搬至省城,父亲在学校从事行政后勤工作,人缘极好,年年得先进。母亲从事教学,相对辛苦得多,虽也是年年先进,票数总没他高,心里有时也有些不平。
我们家的饭桌上,永远是母亲在讲报纸上新奇的新闻,父亲偶尔应和两声,我们有听没听地埋头吃着菜。家中穿着最体面的是父亲,母亲为他购置的衬衫都是最好的上海货。父亲是位英俊之人,直挺的鼻梁,不胖不瘦的中等身材,永远腰杆笔挺,衣着整洁,人衣极匹配,气质根本不像是农村走出来的。母亲却衣着朴素至极,可能不仅是省钱,更多的是一种艰苦环境下养成的习惯。
长大了,又别离了那座城市。家,成了两个城市之间的牵挂。母亲悄悄地告诉我,我们走后,父亲变得沉默了,曾经发现他哭过。我无法想象,那是历经几多苦难、有过军旅生涯而从不抱怨生活的父亲。
每年暑假,父母来到我生活的城市,繁忙的安顿,短暂的团聚。在饭店,父亲稳坐钓鱼台,一副老子就该花儿子钱的味道,让我好享受当儿子为他们买单的快乐。母亲则每每奔向点菜间,当着服务生的面对我说,少点些,点些蔬菜,太贵了。这让好面子的我多少有点愠怒。
再后来的暑期,母亲去美探亲,父亲独自而来。那时我已经成家,并有了孩子。保姆刚辞退,一时难以寻到。父亲一把抱着我那刚能蹒跚走路的儿子说,我来吧,反正只有两年就退休了。
一年后,母亲归国,一家人终于结束了长达八年的分别。每个周末,我们一大家子人,或信步于热闹街市,或留连于郊外风景,一起享受天伦之乐。
记忆中,父亲对我和弟极少有亲昵举动,他喝的茶杯也不允许我们碰,中国传统的父亲大抵都如此。但对于孙子,则爱逗爱抱这个小小人。小小人哭闹时,他总是耐心抚慰,最常讲的话“潇远不哭,潇远是个好孩子。”那种温柔的腔调,我不曾听过。
2004年3月的某一天,每日到幼兒园接儿子的父亲,说好累。下了公交站,抱着儿子走不动,然后歇上一回,才慢慢走回家……等检查结果出来,我们惊呆了!
病房里,我们一直没跟父亲说病因。母亲说着安慰话,说这只不过是一个小手术。父亲打断了絮絮叨叨的母亲,一副无须多作解释、一切听从安排的样子。我想他心里一定明白的。扶他到洗手间时,只有我们两人,几天一直寡言的他突然笑着对我说,再活十年也够本了。
医生称之为成功的手术,却很快恶化,接下来是无尽的徬徨、纠结、绝望……想捐肝也被医生说晚了。从4月13日起,这是日日夜夜的生死别离,那是一家人备受心灵煎熬如同炼狱般的黑暗日子。无论如何劝,母亲一步也不肯离开病床,姑姑赶来和母亲一起日夜照顾父亲。病痛日夜折磨着他,但坚强的父亲从未吭过一声,顽强地坚持。他是多么渴望我们一家人永远生活在一起。
尔后,人已陷半昏迷,喉部插上吸管已不能言。一次,我帮忙吸痰后,父亲不停含糊而语,我一直弄不明白,姑姑上前拉平父亲有些卷起的上衣下摆,口里念叨,从小几个兄弟姐妹中,你爸是最爱干净的。
匆匆回了一趟家,与年幼的儿子走在路上。我一路沉默着,牵着我手的儿子突然稚声地说,爸爸,爷爷真要死了吗?我…我不想死!孩子啊,对死亡也有了本能的恐惧!
又一番紧急抢救,父亲被送进重症监护室。我陪母亲缓慢走在嘈杂的人群中,一位病人坐轮椅经过身边。母亲喃喃自语道,坐轮椅,我们养他一辈子,多好。我茫然间点着头,只觉外面的阳光如此黯淡。
最后骨肉永远阴阳两隔的时刻终于到来,那么突然,又在预料之中。姑姑说,你爸最后一刻笑了下。我在极度慌乱和悲痛中并未看到。只是那家医院,我再没有踏进。除了为了无语的信访工作,心里暗自骂了声,还是无奈地去了一次。
卖掉单位分配的房屋,帮弟弟付了首付。其实,自己那时刚装修婚房,歉意地跟油漆师傅说,真的很抱歉,剩下的贰仟叁佰元油漆费,下月发工资才能付您。帮助弟弟再次找份体面工作、介绍对象、装修婚房,直至第一次当证婚人,体验长兄如父的人生。一次在母亲的房间内,她幽幽地说,儿子,谢谢你了。顿时,五味杂陈涌上心头。
母亲有着知识分子惯有的清高,其实很孤单。我说你找一个,我不反对,其实心理有些矛盾的。母亲说,那些老头歪瓜裂枣,哪有你爸的气质。我自作主张,托人给她报了炙手可热的老年大学书法班,她很不情愿地去了。然而,只一学期后,又要我托人再报一门国画。
母亲一直坚持说父亲若葬在这里,他谁也不认识。十年,只能相守母子三人的秘密。每年,清明、忌日或春节,无处寻觅的我,只好到楼下的大茶花树下烧点纸钱,那是当年和父亲一起种下的名贵的“十八学士”。十年后,终于说服了母亲。管理此行业的朋友陪着,准备将这个城市三个风水最好的地方,全部走一遍。望著钱湖风光,母亲终于宽慰地笑了。我说,我也买一块吧,以后陪您们。朋友插话道,这年纪太早,不好。2014年的清明前夕,父亲葬于山坡之上兮,三面环抱着郁郁葱葱的林木,前方可远眺一泓钱湖碧水。有一方好山水的陪伴,愿他灵魂安息。
尔后的一天,兄弟俩挥汗如雨,将两侧坚硬如铁的杂土翻起,扔掉石块,加入农家肥土。一次次,我独自往返,种上月季、栀子花、红枫……希望父亲在天堂里也有花草相伴。
2007年初夏,第一次陪母亲驰骋在辽阔的内蒙古大草原,以后的每年,远远近近的行程,足迹遍及祖国名山大川。终于有一天,母亲对我说,儿子,爬山心脏难受。我只能在心里默然道,还好,幸好走了十年,走了大半个中国。当年,母亲登上海拔四千多米的玉龙雪峰,让周边人啧啧称叹。母亲年轻的步伐,曾经那么风风火火。而如今,只能再三权衡,选择陪她到相对平坦的海南。一路上,母亲又绽开了笑容。
现在再陪她到外面吃饭,她再不会唠叨菜贵。只是近两年,老说太麻烦,还是不出去了吧。于是叫上儿子陪着,母亲变得欣然接受。最后,让儿子拥抱亲吻她而别。我们这一代,可以与儿子有很亲密的动作和话儿,对父母却羞于开口。
童年、少年到青年,母亲的思想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而随着年龄渐长,渐悟生命,父亲笑对人生、随遇而安的态度,悄然于心中滋生蔓长。此尘世,他们是愿为我献出一切之人。
只是,岁月流逝,曾经的一家人,兄弟分成两个小家。亘古不变的月光照在床上,睡着年轻的父母和孩子。只是我成了那个父亲,身边睡着称之为妻的女人,还有我们共同的宝宝。
日月如梭,孩子渐渐长大了。一个寒冷的冬日,久等孩子未归。我旋即奔向车站,在刺骨的寒风中等着公交,一辆一辆公交驶来,没有,没有……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在人群中看见儿子的身影,不太动情的儿子,一下子兴奋地叫了声“爸爸”,朝我奔了过来。一刹那,我想起了当年的情景。
人生的路,寒来暑往,我们只能前行,不能回走。行进的队伍,不断有人加入,不断有人离去。
这世界,就是一代代的轮回。我们与我们的孩子,注定也要走过这一轮回。
时间一寸一寸地改变我们的容颜。来时的路,渐行渐远,已被层层迷雾笼罩。许多事,已记忆模糊,只定格成一个个影像。
只是我们仍坚信,终有一天我们天上见,来世还会成为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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