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良择:塞外纪略(节选)
钱良择
初三日甲戌,天晴无风,山行竟日。石路崎岖,时蹶马足。两峰壁立,中为通衢。愈登愈高,不知其所止极。十五里至居庸关城。城门额曰“天下第一雄关”。盖京师北面之极冲。《淮南子》所谓天下九塞,居庸其一者也。出关,山峰插天,翠屏丹嶂,掩映复叠三里。至阴凉崖,山高蔽日,故名。又五里,至弹琴峡,水流潺湲。峡端缘崖置屋,若凌虚然。峭不可梯,谛视莫得其路。又三里,至居庸上关,城稍低而山益高。又十二里,至八达岭,乃山之绝顶也。胡峤记:“自居庸西北入石门关,关路狭隘,一夫可以当百,乃中国控扼契丹之险。”或以为此即石门关。元人以此为居庸北口,筑城设戍焉。《山水记》:自八达岭下视居庸关,若建瓴,若窥井。昔人谓居庸之险,不在关城而在八达岭,信然。逾岭下,路渐坦,五里岔道,即平原矣。《志》云:岔道有二路,自延庆州至四海冶,为北路。自怀来卫至宣府,为西路。八达岭为居庸之襟吭,岔道又居庸之藩篱也。自居庸南口至岔道,计程五十里,凡过长城六层,地势北高南下,岔道号称平地,然已高出京师万山之上矣。绝险天设,岂偶然哉。二十里过榆林驿堡而屯。回顾山巅,城痕高下,若线束蜂腰。坡间马躏花特盛,即吾乡书带草也。……
十五日丙戌,晓晴,四山清皎。忽有白雾如匹练,萦绕水涯。瞬息间,自上而下,弥漫蔽天。对面不相见,食顷而散。轻阴微雨,道旁红花布地,黄花间之,烂若披锦。红者五出双瓣,有花无叶。黄者类金钱菊,尤多。薄荷蒿艾,香随马蹄。行五十余里,高山当面,望之无路;近乃砉然中分,两崖壁立,中为坦道,绝无登陟之劳。窈窕盘旋,贯山而进。流泉一道,随路曲折。或左或右,蜿蜒而西。石穴如瓮如屋,不下数十。相传文殊趺坐之处也。山上下皆桦木山杨,其大盈抱,山苍树翠,掩映相属十余里。塞外佳胜,未有过此者。
《塞外纪略》是钱良择在康熙二十七年(1688)五月随军赴蒙古时所作。这里所节选的,主要描写居庸关、八达岭一带的险要形势和奇特风光。
开篇几句,作者以极其简炼的笔墨交代了起程的时间、气候和路程,随后即转入居庸关、八达岭的描写。五月初三这天,恰好天晴无风,作者随军从居庸关南出发,在崎岖的山路上骑马前行,走了整整一天。沿途两峰壁立,形势险峻,愈走愈高,不见尽头。虽然路程艰难,但是,那“山峰插天,翠屏丹嶂,掩映复叠”的壮丽景色在作者心中激起了满怀豪情,他仿佛象是高明的画师,挥动如椽巨笔把居庸关一带的万千景象都笼进咫尺的画图之中。作为长城要塞三大重地的居庸关、八达岭和岔道,虽然风光各异,但“绝险天设”却是它们共具的突出特征。作者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并以此安排笔墨,使文章错落有致,层次井然,大有“形散而神不散”之妙。如写居庸关,则撷取门匾“天下第一雄关”入文,既节省状摹风景的大量笔墨,又精彩地道出了它“绝险”的特点;随后又附上一笔《淮南子》等文献佐证,更显出“实天下之险,左右山河,古称重地”(《唐书·地理志》)的本色。同样,写八达岭,则云“乃山之绝顶也”、“乃中国控扼契丹之险”;写岔道“号称平地,然已高出京师万山之上矣”。最后以饱蘸感情的笔墨作结:“绝险天设,岂偶然哉”!这是画龙点睛之笔,既总括了上文,又表现了作者细心体察后的惊喜神态。此外,这段文字构思也颇具匠心。行文虽然以游历的时空环境为序,但作者并不象拙劣的摄影师那样机械地拍照,而是把沿途风光加以巧妙地剪接组合,构成一幅气势雄伟的长城要塞图。而居庸关则是这幅巨画的中心透视点。作者无论是写八达岭,还是写岔道,皆以居庸关为轴心或参照系。你看,明明是写八达岭,却定要以居庸关为参照物:“自八达岭下视居庸关,若建瓴,若窥井。昔人谓居庸之险,不在关城,而在八达岭”;明明写岔道,却偏要紧紧扣住居庸关:“八达岭为居庸之襟吭,岔道又居庸之藩篱也。”……真是左勾右连,上缝下补,给人以完美的整体感、立体感和层次感。
末尾一段,作者的文笔似乎也随着景物的变迁而变得清新流丽,仿若行云流水一般,不时地散发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如果说前边狭隘的关路、陡峭的山峰曾令人心惊魄动,那么此处则以盎然的春意,秀美的草原令读者陶醉。这是何等美妙诱人的内蒙古风光呵!那萦绕水涯、瞬息骤变的晨雾,那微雨中布满道旁的红黄相杂的野花,那香随马蹄的薄荷蒿艾,在作者笔下处处都闪烁着奇异的光彩,散发着醉人的清香。然而,这仅是塞外春光的序曲。随后,作者便神奇地把绝妙春色展示在读者面前:山路窈窕盘旋、贯山而进,流泉随路曲折、蜿蜒而西,如瓮如屋的石穴似弥留着文殊菩萨趺坐的体温或神话,其大盈抱的桦木山杨,漫山遍野,相连十余里……真是充满诗情画意,令人恍惚步入江南胜境。难怪作者发出:“塞外佳胜,未有过此者”的赞语。
这篇游记笔法潇洒自如,文风隽秀生动,语言尤富形象美和节奏感,诸如“至弹琴峡,水流潺湲。峡端缘崖置屋,若然凌虚”,“回顾山巅,城痕高下,若线束腰”等等,极易唤起人的美感,令读者身临其境,心神怡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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