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振铎
鲁迅
目前的造物主,还是一个怯弱者。
他暗暗地使天变地异,却不敢毁灭一个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却不敢长存一切尸体;暗暗地使人类流血,却不敢使血色永远鲜浓;暗暗地使人类受苦,却不敢使人类永远记得。
他专为他的同类——人类中的怯弱者——设想,用废墟荒坟来衬托华屋,用时光来冲淡苦痛和血痕;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以能微醉为度,递给人间,使饮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无知,也欲死,也欲生。他必须使一切也欲生;他还没有灭尽人类的勇气。
几片废墟和几个荒坟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们都在其间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但是不肯吐弃,以为究竟胜于空虚,各各自称为“天之谬民”(1);以作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的辩解,而且悚息着静待新的悲苦的到来。新的,这就使他们恐惧,而又渴欲相遇
这都是造物主的良民。他就需要这样。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
造物主,怯弱者,羞惭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变色。
一九二六年四月八日。
1926年的“3·18”惨案过去还不到一个月,战士的尸体埋掉了,猛士的血迹退去了,人们对段祺瑞政府枪杀徒手学生的罪行也渐渐淡忘了。历史依然停顿如故,社会照旧沉寂如死,人类还是似醉如梦,大家各自咀嚼着人我之间渺渺茫茫的悲苦。
这种世相,这种心态,正是当时国民的一大悲哀。作为革命家、思想家的鲁迅,不同常人之处,就在于他不健忘。他牢牢记着过去,记着那鲜红的血色,发热的尸体。他纪念着,思索着,探究着,想像着。人怎么会这样怯弱呢?莫非造物主原本就是一个怯弱者吗?他造就出他的同类——怯弱的人们,并用废墟和荒坟衬托华夏文明,用流逝的时光来冲淡剧烈的苦痛和鲜浓的血痕。死者活生生地死去了,生者死沉沉地生活着,将来的未生者呢,熙熙攘攘地继续来到人间。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怎么会这样半死不活、虽生如死而又世世代代延续下去呢?
这是鲁迅先生对旧中国人情世态的艺术写照。其中饱含着悲愤,充溢着激情,但也寄存着变革的希望——
人间应当生出叛逆的猛士!这猛士屹立于世界,能洞悉变幻的历史,记住深远的苦痛,正视人间的鲜血和生命,识破造物主施展的传统把戏,促使人类复苏更生。终将有一天,“天地将在猛士的眼中变色”。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实现了鲁迅的希望,又把他的诗篇作为珍贵的艺术悬挂在历史的墙壁上。
鲁迅以散文抒写诗思,将严酷的现实过程,化为深沉的艺术永恒。使半个世纪以后的人们仿佛还听到历史的足音和诗人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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