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俊山
茅盾
早上醒来的时候,听得卖豆腐的哨子在窗外呜呜地吹。
每次这哨子声引起了我不少的怅惘。
并不是它那低叹暗泣似的声调在诱发我的漂泊者的乡愁;不是呢,像我这样的outcast,没有了故乡,也没有了祖国,所谓“乡愁”之类的优雅的情绪,轻易不会兜上我的心头。
也不是它那类乎军笳然而已颇小规模的悲壮的颤音,使我联想到另一方面的烟云似的过去;也不是呢,过去的,只留下淡淡的一道痕,早已为现实的严肃和未来的闪光所掩煞所销毁。
所以我这怅惘是难言的。然而每次我听到这呜呜的声音,我总抑不住胸间那股回荡起伏的怅惘的滋味。
昨夜我在夜市上,也感到了同样酸辣的滋味。
每次我到夜市,看见那些用一张席片挡住了潮湿的泥土,就这么着货物和人一同挤在上面,冒着寒风在嚷嚷然叫卖的衣衫褴褛的小贩子,我总是感得了说不出的怅惘的心情。说是在怜悯他们么?我知道怜悯是亵渎的。那么,说是在同情于他们罢?我又觉得太轻。我心底里钦佩他们那种求生存的忠实的手段和态度,然而,亦未始不以为那是太拙笨。我从他们那雄辩似的“夸卖”声中感得了他们的心的哀诉。我仿佛看见他们吁出的热气在天空中凝集为一片灰色的云。
可是他们没有呜呜的哨子 没有这像是闷在瓮中,像是透过了重压而挣扎出来的地下的声音,作为他们的生活的象征。
呜呜的声音震破了冻凝的空气在我窗前过去了。我倾耳静听,我似乎已经从这单调的呜呜中读出了无数文字。
我猛然推开幛子,遥望屋后的天空。我看见了些什么呢?我只看见满天白茫茫的愁雾。
清晨卖豆腐的哨子声居然逗起诗人“难言的”怅惘,夜市上小贩的叫卖声也让诗人“感到了同样酸辣的滋味”,这岂不是情感过分脆弱,也太多愁善感了么?
非也。诗人的情感波澜不是无端兴起的,它来自诗人特定的思想背景,维系于其自身的人生际遇,也关乎着时代的情绪氛围。须知创作这篇散文诗的时候,诗人正是经历了大革命的失败,国家的命运急骤逆转,而他自己也正流亡异域,因此其思想正处于苦闷期中。由于身心感受到的压抑和痛苦,对于外界的事事物物不免会有“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敏感,所以诗人在这里抒写的“怅惘”和“酸辣”实在是事出有因的。
怅惘而“难言”,这是由于愁绪复杂,无法辨析。譬如,对于卖豆腐的哨子声,诗人兴发的既不是“所谓‘乡愁’之类的优雅的情绪”,也不是关于过往的悲壮军笳的联想;而对于小贩的“夸卖”声又有什么“说不出的怅惘”呢?“说是在怜悯他们么?我知道怜悯是亵渎的。那么,这是同情于他们么?我又觉得太轻。我心里显然钦佩他们那种求生存的忠实的手段和态度,然而,亦未始不以为那是太笨拙。”诗人自己心情复杂,因此对外界的反应也就难以了然分明,这种剖白说明苦闷中的诗人是多么彷徨!
但是,诗人毕竟不失为一个失败的斗士。尽管他心绪在彷徨无依中,然而并未沦入沮丧。在他的心中还有“现实的严肃和未来的闪光”,因此,他不仅听出了小贩“心的哀诉”,而且从卖豆腐的哨子听出了“透过了重压而挣扎出来的地下的声音”,“读出了无数的文字”。犹如鲁迅的诗句:“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诗人对于两种声音怀着同样的期待和憧憬。这样看来,当他推开幛子看见“满天白茫茫的愁雾”的时候,也许那“未来的闪光”同时也隐隐熠耀于他心灵的一角了。
以上就是我们揭示的《卖豆腐的哨子》包含的情感内蕴,它固然是复杂的,然而却有其基本倾向。尽管诗篇的文字扑朔迷离,所抒愁绪跌宕起伏,但是它传送的不是纤弱的哀音;那仍然是战士心中“悲壮的颤音”,是他在失败的痛苦中对于现实和未来的凝重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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