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
民国文体家,两个人未曾深入,一个俞平伯,一个王力。此二人后来热衷学术,没能在文章的道路上走远。这是中国学术的幸运,也是中国文章的损失。
文体家多半靠天赋,有前世注定的意思。学问家差不多可以修,有今生努力的味道。文体家是天才,学问家是大才。朱光潜给梁实秋写信说:“大作《雅舍小品》对于文学的贡献在翻译莎士比亚之上。”言下之意是说翻译工作别人可以取代,《雅舍小品》则非你莫属。
王力身上有些名士风度,两耳不闻窗外事,对政治不感兴趣。俞平伯童心未泯,给人感觉不够认真。王力正相反,在学问路子上,锱铢必较。俞是出世的,王是入世的。俞平伯活得像个艺术家,王力更像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人文学者。
王力写过一篇《与青年同志们谈写信》的随笔。文中,感慨十年动乱,相当多的青年人在“读书无用论”的观点下,不懂得认真学习和正确运用语言文字,写信常常闹笑话。后来这篇文章选入教材,我念书时学过。现在想起来,还记得文章写得苦口婆心,一派谆谆教诲。
人的相貌会被身份左右:徐志摩是典型的诗人模样,郁达夫一副小说家派头,齐白石生成一张中国水墨脸,梅兰芳则是中国戏剧之脸,于右任有草书风范,晚年李叔同一派高僧气度。徐悲鸿长出了西洋画的味道,尤其年轻时候,有巴黎艺术家风度,穿西服不打领带,结一个黑领花。胡兰成早年有才子相,晚年骨肉棱角淡了,柔了,现出学者风范。
有记者采访王力,说他目光温和,笑容亲切,举止安详,表现出一个渊博的学者的优雅风度。见过王力的照片,有学者气质,总是身着深蓝色中山装,有时候还会在左胸口袋处插一支钢笔。
拙作《衣饭书》前言写过这样一段话:
中国文章的羽翼下蜷伏着几只小鸟,一只水墨之鸟,一只青铜器之鸟,一只版画之鸟,一只梅鹤之鸟。不是说没有其他的鸟,只是不在中国文章的羽翼下,它们在草地上散步,它们是浮世绘之鸟,油画之鸟,教堂之鸟,城堡之鸟……王力的散文正是青铜器之鸟,其古意,有旧家具的木纹之美,如今回过头看那本《龙虫并雕斋琐语》,不能说多好,但毕竟是中国文章的产物,亲近之心还是有的。
王力最初的工作是小学教员,一个月拿三五十个铜钱,吃饭都不够。日子虽过得艰难,王力却表现出极强的能力,学友见他年轻有为,集资送其到上海念大学。一九二六年,考入清华大学,在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门下。赵元任当时在清华讲语言学,王力毕业后留学法国,奠定了终身学术方向。
王力的看家本领是研究文言文,对中国古汉语有独到的领悟能力。他的书法和旧体诗在那一代人中出类拔萃。他所处的年代,中国传统文化被西方侵蚀,他一手好中文就显出古典的魅力。
现在人知道王力,基本是其语言学家的身份,忘了文章好手的面目。
抗战时期,王力在报纸上写一点小品文。旧学功底好,又懂外语,下笔成文,自有别人不及处,很受欢迎。文章谈及古今中外,从饮食男女到琴棋书画,从山川草木到花鸟虫鱼,写出了青铜器的古泽与青花瓷的清丽,在古典文化的堂奥间左右逢源,写得干净简洁,飘然出尘,潇洒入世。后来这些文章结集出版,是为《龙虫并雕斋琐语》。因为这本书,文学史谈到白话散文,常常奉王力为一家。
王力以雕龙手雕虫,举重若轻,若良庖烹小鲜。行文幽默,甚或尖刻,不时道苦,近乎赖皮。以古说今,兼之骈文,常有源头之活水。
王力的散文,说好是因为有特色,才气横溢,那些文字在中国古典一脉河水中浸润已久。说可惜是没有继续文章之路,文白交织略嫌拗口,用典太多,没能写出更炉火纯青的作品。
在《龙虫并雕斋琐语》中,王力掉书袋且带学究气。掉书袋和学究气都是作文的忌讳,王力的了不起在于让文章从头到尾贯穿了浓郁的生活气息,让人们在书房美文中品味人间滋味。王力的《龙虫并雕斋琐语》和梁实秋的《雅舍小品》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人生百科式的入世之作。
王力能听音辨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有记者去见他,刚落座,王力说:“你是苏北人,哪个县我可不知道。”又对同去者说,“你是客家人。”来人非常诧异。王力笑着说:“我是研究语言学的啊。”
王力任岭南大学文学院院长时,梁羽生在岭南大学读书,没有上过他的课,因为性喜文学,常到他家中请教。后来也写文章说:“他有一门‘绝技’,和新来的学生谈了几分钟,往往就能一口说出那个学生是哪个地方的人。”这样的故事现在人听来,基本都是传奇了。其实这样的传奇不过学术大家的牛刀小试。
王力懂得法文、英文、俄文。他的研究生问:“我研究汉语史,你为什么老要我学外文?”王力回道:“你要学我拼命学外文。我有成就,就多亏学外文,学多种外文。”不知道这番话对那个学生可有启发。在王力看来,所谓语言学,无非把世界各种语言加以比较,找出它们的共同点和特点。这几乎是常识。但常识里需要一个人太多的付出与尝试。
王力身上能看到老一辈学者的努力。清华任教时,学校规定工作五年可以休息一年,王力却利用休假到越南去研究东方语言。他在越南一年研究了越南语、高棉语,并写出专著。一九七〇年,越南的语言代表团来中国,向王力学习写汉语史的经验。他们发现王力居然对越南语的历史也很清楚,又请教写越南语史,王力先生只好又讲了一个上午。
王力曾被关进牛棚,按照他的说法是,对牛弹琴可以,但不能研究语言学了。走出牛棚后,不敢公开研究语言学。那时候开门办学之风盛行,王力今天到这里,明天去那里,向工人讲授语言学。讲是讲了,但他们也未必能听懂。王力只好把更多心思放到写书上。写书仿佛地下工作,至亲好友都不让看到。客人敲门,赶快藏起稿纸,陆陆续续,写出《同源字典》《诗经韵读》《楚辞韵读》等著作。王力对夫人说:“我写这些书,现在是不会出版的。到了出版的那一天,这些书就成了我的遗嘱了。”心情黯然。这样的叹息,几乎是那一代知识分子共有的情绪。
除了文章与学术之外,王力还翻译了不少法文作品。在不太长的时间里,出版了多部纪德、乔治·桑、左拉、莫洛亚等人的作品,还起意要翻译法国戏剧家莫里哀的全集,邮寄给商务印书馆。可惜这些书稿,战中毁了大半。叶圣陶先生评价王力的翻译说:“信达二字,钧不敢言。雅之一字,实无遗憾。”雅之一字,几乎贯穿了王力一辈子。文章,学术,翻译,均体现了第一流的文字功夫。王力的著作,不仅在学问知识上对人有帮助,文章本身也是很好的汉语教材。
说起王力翻译的中断,有个小插曲。当时清华大学惯例,专任讲师任职两年升为教授。王力两年专任讲师当下来,接到的聘书仍是“专任讲师”。找系主任朱自清,朱先生笑而不答,王力只得反躬自问。想想自己讲授的专业,再看看这翻译出的一大堆法国文学作品,朱自清觉得他不务正业。此后,王力集中精力发愤研究汉语语法,不久写出一篇《中国文法学初探》的论文,任教第四年,升为教授。
王力治学严谨,有人向他请教明人朱良知《哭海瑞》诗中第二联“龙隐海天云万里,鹤归华表月三更”的隐喻所指,他表示,“我也讲不好”。
王力学术在一九八〇年前一直是显学,家传户诵。由于“附共”,海外出版他的著作和署名,在翻印时都给篡改了。《汉语音韵学》一书就曾改名为《中华音韵学》,著者改为王协,也有改为王子武的。
晚年王力多次说“暮年逢盛世,人生大快意事”之类的话。说还有好多书要写,可以再写一百本书,真想多活几年啊!他写诗自道:
漫道古稀加十岁,还将余勇写千篇。
王力生于一九〇〇年,死于一九八六年。熟悉王力的朋友告诉我说,老先生喜欢吃清水煮豆芽,不放盐,蘸一点醋,不像《龙虫并雕斋琐语》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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