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捷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一
年少时追欢买笑,歌楼上雨声中烛光下罗帐轻盈。中年时漂泊流离,在茫茫江面风雨中听孤雁哀鸣。
如今白发苍苍,独自一人在僧庐里倾听雨声。人生的聚散可真是无情,就这样无动于衷静坐到天明。
二
蒋捷(约1245—1305后),宋末元初阳羡(今江苏宜兴)人。吴兴望族,少年时过着风流豪华的生活。咸淳十年(1274)中进士“少年不识愁滋味”,“富贵不知乐业”。
壮年时,兵荒马乱之际,颠沛流离,常为生计奔波。客舟是水路最主要的交通工具,《舟过吴桥》:“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何日归家洗客袍?”
祥兴二年(1279),南宋王朝灭亡。蒋捷深怀亡国之痛,隐居太湖竹山,人称“竹山先生”。元成宗大德年间,先后有人向朝廷荐举,但他始终不肯出仕,其气节为时人所重。江山易主,国破家亡,由富贵到困窘,多少难言的心酸。细数难言的人生,壮年愁恨与少年欢乐,已如雨打风吹去。此时此地再听到点点滴滴的雨声,自己却已木然无动于衷了。将雨的几个片段连贯起来,却暗示了所有的一切,是人生深长的叹息。
如果写蒋捷传记,也许需要一部长篇小说,但是《虞美人》短短五十六个字,就概括了他的一生。
一时一地的三个片段,共时性地勾勒出作者的生命轨迹,将少年、青年、老年历时性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蒋捷以“听雨”为线索,一以贯之,用岁月的积淀来观照自己的一生,是一生真实的心路历程的写照。壮年听雨,是为了功名,为了生计而四处漂泊的人生。暮年听雨,是沧桑历尽之后,万念俱寂的人生。将一生的时间和空间相融合,概括出少年、壮年和晚年的特殊感受。
元末明初韩奕说:“夫听雨,一也。而词中所云不同如此,盖同者,耳也;不同者,心也。心之所发,情也。情之遇于景,接于物,其感有不同耳。”“蒋竹山者,则义兴蒋氏也。以宋词名世。其清新雅丽,虽周美成、张玉田不能过焉”。
听雨。由外景而内心,由个人而家国,这不是《红楼梦》所谓一喉而二歌,一笔而二写吗?
画楼,客舟,僧庐,形象非常鲜明,是标志性的建筑,选题之准,之有代表性,确是人生经历之凝练。
落发为僧,如贾宝玉悬崖撒手,不是消极颓废之举,而是中国传统儒家的精神:穷则独善其身,天下无道则隐。这也是积极的主动的人生。
三
蒋捷听雨,亦用虞美人词牌,岂无意乎?
雨声一夜未歇,蒋捷一夜未眠,难掩听雨人心中的不平静。身在僧庐,也无法真正与世隔绝,也不能真正忘怀人生。
悲欢离合总是无情。然而,是谁无情?是命运之神还是历史老人?是那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是蒋捷自己?
不是无情,是太有情!
暗寓家国之恨,黍离麦秀之悲。
商汤亡国,《史记·宋微子世家》记载:“箕子朝周,过故殷墟,感公室毁坏,生禾黍,箕子伤之,乃作麦秀之诗以歌咏之。”诗是这样的:“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渐渐是麦芒之状;狡童是指商纣王。
周幽王被杀后,他的儿子平王东迁雒邑(今河南洛阳),东周自此开始。诗人来到西周故都镐京(今陕西西安西南),看到宗庙宫殿都已毁坏,长满庄稼,便拿黍和稷起兴作此诗。
黍和稷是古代最日常的生活作物,由于时令的关系,经历了新苗、抽穗、结实三个阶段。“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过去的宗庙废墟上,正长着青青的禾苗,触目鲜明凄凉!时间依旧流逝,宫殿面目全非。黍稷越是清秀,往事越是凄凉。
晚年的蒋捷听雨,看似大彻大悟、超然出世,实际上世事难忘,国事难忘,家事难忘。
人生就是想说明聚散离合,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一方面,时光流逝,岁月无情;另一方面,缘聚缘散,潮落潮生。所谓朋友,皆成过客。所谓亲情,郴江水流。所谓爱情,缘聚缘散。亲情、爱情、友情、乡情要有一个透彻的认识。
人生从不同的方面看亦有不同层面,人生比之自然,亦有四季。
以孔子所言作比,少年听雨,三十而立,十五志学;壮年听雨,四十不惑,五十天命;而今听雨,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
知天命,就是不怨天不尤人。
四
夜雨是时间的表征。
世间变化无常,唯有雨声不变,而夜雨与逝水一样,正是时间的赋形,永不停息,不舍昼夜。人生的本质正是时间,无情和有情的关系。
唐宣宗大中二年(848),李商隐曾在四川东部住过。其时,他的妻子王氏留长安。李商隐收到王氏来信后作《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次年春王氏病逝。
君问归期,无可奈何;涨,愁满池;何当,愿望;西窗烛,夜永。
“却话巴山夜雨时”,此时无人共语,独自听雨,不言可知。永夜不寐的人,却能因聆听枯荷秋雨的清韵而略慰相思,稍解寂寥,所以反而深幸枯荷之“留”。其中就蕴含着这种不期而遇的意外喜悦。在这里,仿佛与林黛玉的心灵相遇,共同感受枯荷听雨的意境,由此上溯,可至南宋末年蒋捷的《听雨》,再上溯至李商隐的“留得枯荷听雨声”,从而感受李商隐的心灵。夜雨是时光的表征。
李商隐诗“留得枯荷听雨声”,以“枯荷”自况,林黛玉最不喜欢李商隐诗,因其易引发伤感也。荷已枯,又遭雨打,而其声仍有可听者,以有枯荷在也。把枯荷拔去,所以林黛玉伤心。连“枯荷”都不能留,必将置黛玉于死地也,焉得不伤心!
窦叔向《表兄话旧》(又名《夏夜宿表兄宅话旧》):“夜合花开香满庭,夜深微雨醉初醒。远书珍重何由答,旧事凄凉不可听。去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明朝又是孤舟别,愁见河桥酒幔青。”
飘着细雨,老哥俩高高兴兴再做长夜之谈,过去书信不通,真要说的事非常多。当年的孩子如今都已经长大了,但是从前的亲友却大半去世。再喝一杯酒吧,明天早上又要分别了。中年以上的人,多会有这种共鸣。
他年此情成追忆,人在深灯细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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