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燕
【作家简介】见《森林舞蹈》。
《路》,李耒、王勋译,载《非洲戏剧选》,外国文学出版社1983年出版。
【内容提要】某日,晨曦初现,曙色朦胧,寄居在一爿挂着“车祸商店”招牌的棚屋中的几个人相继醒来(其中有汽车司机、售票员以及不明身份的游民),开始了各自的谋生活动。车祸商店的老板是个被人称作“教授”的神秘老人,他当过主日学校的教师,还在教堂里当过祈祷仪式的主持人,而现今这个有着文学士和神学士多重头衔的怪老头却一面销售着得自于车毁人亡的汽车零件,另一方面还私下里出卖伪造的驾驶执照。每到夜幕降临,他还时不时地出入于教堂墓地与亡灵为伍,借着画符念咒赚死人的钱。
百无聊赖,司机萨鲁比和售票员沙姆逊在房中戏拟着与“教授”对话,恶作剧中混乱了棚屋里旧有的陈设布局,以致于从车祸现场归来的“教授”竟辨认不出自己的家来,反以为有鬼神附体或符咒作祟,勾引自己错入于别人的宅邸。“教授”离去后,镇长登堂入室,同绰号叫“东京油子”的流氓头子作了一场肮脏的交易雇佣流氓团伙为其保镖并充当镇压政敌的打手。紧接着,“东京油子”又用刚从镇长处得到的海洛因封住了辖区警察那张“专爱找碴儿”的嘴巴。
工作复归的“教授”总算找到了家门,便又执着地继续着他经年累月努力从事着的寻找《圣经》启示的工作。失业司机萨鲁比闯进房来哀求“教授”为其伪造行车执照,因其言辞中提到了“自杀”而被“教授”斥之为亵渎神明。“教授”的仆人穆拉诺每天出去采割棕榈酒以满足过往旅客的需求,但他的身世却始终是个神秘的不解之谜。在科托奴的询问下,“教授”言称他是位被肇事车辆撞伤后弃之不顾的苦主,“教授”救助他恢复了健康,虽然事故后遗症使之又聋又哑,但在“教授”眼中他却是个道德高尚的圣徒和永恒真理的卫士。
司机科托奴突然决定不再开车了,究其原委,是恐惧车祸——他的父亲死于车祸;好友“缅甸中士”不久前于事故中丧生;几天前亲眼目睹了一场车毁人亡的惨祸,更让他寝食不安的是他曾在司机节撞人后逃之夭夭,而受害者的尸身却神秘地消失了踪迹,藏尸处只剩有一具奥贡神的假面头饰。
“车祸商店”内外,众人们跳起了假面舞,在“东京油子”和“教授”之间发生了冲突:
东京油子 别跳啦!别跳啦!(猛打他的一帮人)究竟谁是你们的主子?我叫你们别跳这种亵渎神明的舞。
教授 (大声吼叫)跳吧!
东京油子 太不像话!
教授 你太惹人注目了。坐下!
[鬼脸完全着了魔。东京油子看到这种情景,一个箭步奔到教授跟前,一把从他手中夺过葫芦,向远处的墙上掷去,撞个粉碎。
[鬼脸立刻停止舞蹈。片刻间他俩面对面站着,一动不动。突然他俩扭作一团,只听他俩在竭力克制下相互摔扑扭打的气喘声。扭打之中,得到萨鲁比援手的“东京油子”用匕首捅入了“教授”的背部,他本人则又被头戴奥贡神假面的不明身份者掼倒在地。弥留之际,“教授”进行了最后一次布道:“但愿能像路一样。……把生死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像路一样呼吸吧,但愿能像大路一样。”
“教授”在挽歌中死去,四周一片黑暗。
【作品鉴赏】寓意剧《路》作为索因卡角逐诺贝尔文学奖的主要入选作品,在他的创作中占有突出的地位,向被推为其思想艺术成熟发展的重要标志。该剧作所表现的只是寄住在一爿路边棚屋里的几个人物不足一上午的群体活动。剧情围绕着中心人物“教授”展开,最后以其被刺身死作结。
《路》剧不似一般剧作那样具有密契整一、通贯始终的情节线索,亦缺少丰满鲜明的常规式人物形象,比比皆是的隐喻和象征更造成一种扑朔迷离、朦胧神秘的氛围,颇给人以荒诞奇幻的感受。然而,其间同时也寄寓着索因卡对社会及人生问题的认识,凝聚了剧作家对国家和民族前途的思考。剧作上演之际,已是尼日利亚国家独立5年之后,其时,人们已从切盼改革的狂热中渐次清醒冷静过来,而新建的民族国家非但没有走上繁荣发展的道路,反而暴露了深刻的社会危机——当政者恣肆妄为、营私舞弊;部族和党派冲突日剧、纷争不息;老百姓生活贫困、民怨鼎沸;国家则面临着分崩离析,到处都散发出腐败恶臭。这样一幅污浊的社会画面即是《路》剧艺术图象的现实背景。
为了寄寓自己对未来的深刻焦虑并表现社会理想幻灭的主观感受,索因卡以某些无生命、无知觉的客观物象作为人类思维的具象对应和象征喻体,使之与特定的抽象理念潜在契合,收到了扩大描述范围,拓展心灵视野的奇效。《路》剧中展示的“物”象征喻体主要有破烂卡车和崎岖的公路。开篇伊始,剧作即将一辆“车身歪斜、轮子短缺”,“车身后部朝向观众的四轮卡车”呈示在人们的视线之下。其后,卡车这一象征性物象又在剧中反复显现——有的部件残缺,车身破损;有的零件不配套,勉强凑合为一体;有的看似新车,实为废物上涂了一层油漆……正是这些随时都会散架、一发动便轧轧作响的老爷车在“运穷光蛋”,“运麻疯病人”,“载三等六样的人,运各种各样的货”。这般踟蹰颠踬在凸凹坑洼、沟壑林立的公路上,“散发着腐烂食品和各种垃圾的臭味”,随时可能肇祸倾覆的破烂卡车,其情状恰似当时的尼日利亚社会。
与卡车相比,剧中更为突出的象征性物象是公路——险恶崎岖,坑洼不平;不时有人挖穴打洞,横设障碍;桥梁早已糟朽,再也不堪承重负载——如此路象,不出车祸反倒奇怪。可是跑车的司机,虽处生死关头却依然漫不经心。他们不是对工作力弗能逮、无法胜任,便是贪杯醉酒,视自家和他人的生命为儿戏。在他们中间,无执照者有,失业停职者有,肇事后逃之夭夭者亦有,更有的干脆结成流氓团伙,为政客充当保镖打手。另外,在路上还寄生了众多吃白食的流浪汉,贩毒品的白面客和专事“找碴儿”捞油水的巡警宪兵。概言之,路上的各色人等,无不挣扎在绝望的困境之中,而公路本身,则如同一条继往开来的中介纽带,其一端联接着苦难深重的过往传统,另一端维系着无可预卜的暗淡将来。同时,剧中的路还兼备着沟通生死两界的功能和人类主宰神明的位格。科托奴——获得过“安全准点行驶”奖励的司机,刚刚从一场丧身断桥之下的惨祸中幸免;早年间,其父正在跑车,“一辆卡车朝他背后开来,他的脊梁骨撞在一车臭鱼干上”,老头子就此离开了人世;几天前,科托奴的好友,车祸商店原任伙计“缅甸中士”也因路遇事故而丧生。对亡父故友的追忆,尤其是自己死里逃生的惊惧,促使他决心离开公路,再不操持旧日的驾驶营生。从这个意义上看,“路”的确与死亡毗连,可视其为死亡的赓续。但是另一方面,恰是在这条路上,父亲开风流车同女人造爱,使科托奴缘此获得生命,故而,“路”又是生命的延伸。在剧中,约鲁巴传统信仰中的奥贡神不时显现于路上,司机们为得神明庇祐,便在驱车行驶时追轧路上的野狗,将其骨血献祭奥贡以求取自体性命不受戕害。在索因卡笔下,铁神暨战神的奥贡更被赋以“路”之主宰的属性。虽然索因卡创作《路》剧的直接动因或许确系有感于尼日利亚国家公路上频频发生的交通事故,但在更深层次上审度,“路”之物象亦是连结神界与人世的喻意性通道——既导向毁灭和死亡,也接引着创造和新生。索因卡以上述“物”象征手法,对尼日利亚当代现实进行了哈哈镜式的折映,用犀利的笔触昭示了对国家命运所作的理性沉思:路通向无路可走的绝望境界,车也随时可能翻下深沟,前景暗淡,前途难卜。
在角色设计方面,索因卡一反传统写实剧的典型化塑造方法,不去运用早已约定俗成的流行语汇作突出个性特征的勾勒描摹,而是另辟蹊径,对人物角色加以抽象化和原型化处理,或是抹煞其固有的本体特征(年龄、身世、体态、性格),或是剥离其生存的具体时空条件(民族、地域、时代、社会),使之成为在很大程度上代表某种人类命运,负载某种哲理精神的符号化了的“类”象征人物。在剧作所出无多的人物中,“教授”是个核心角色。他白天在店堂里给司机们伪造行车执照,夜晚则到教堂墓地去交鬼通灵,一俟车祸发生,他便急切切赶奔现场勘察,意欲从那血肉模糊的尸身和支离破碎的车骸上寻觅象征人生真谛的所谓“圣经”启示。有的时候,他还故意挪移标牌号志,人为地制造灾祸以探求死亡的奥秘。从其身份、行为判断,“教授”这一形象决非西方观念的产物,将其视作西非巫术信仰的人格具象更为恰当。同多数非洲部族一样,约鲁巴人对于把宇宙精神同人的特征加以类化,将人的命运及行为与自然现象混同认知存在着特殊的兴趣。故而,崇尚神秘性信仰的心理积淀便藉助于异常丰富的具象联想,对自然秩序、生命现象作出了种种非理性的诠释。巫术便是这种诠释的过程,此一过程要由所谓巫觋——超自然力量的代理人——施行。非洲的巫觋一般在夜间活动,他们设法使其牺牲者生病、疯狂,并在祭典仪式上以死者的肉体献祭。《路》剧中这位以“同死人打交道”为己任的“教授”身上,对应性地集中着非洲巫觋的诸多习性,“他同鬼魂闲谈,他同森林之神共进餐”,此一角色确系崇尚巫术这一约鲁巴文化精神的人格象征。
为了强化象征效果,索因卡有意淡化人物的本体特征,戏剧角色不仅在动作、行为方面失却了常态,不少人物还被抽取了具体称谓而冠之以“东京油子”、“缅甸中士”、“流浪汉”、“戴假面具的人”一类抽象代码,就连中心人物也仅以绰号“教授”称之,始终没曾赋以其稍规范些的指代符号。至于沙姆逊、科托奴们的称谓,也仅为剧作提供了表层意象的结构素和情节元,其内在意蕴的趋向仍在于把握人类心魂的本质属性和观照人类命运的哲理性涵容。
《路》剧的形式构成亦很有特色。索因卡创造性地将大量歌曲插入剧中,观其类式,独唱、合唱兼而有之,颂歌、挽歌、舞乐、丧乐一应俱全;就内容而言,宗教赞咏、乞食小调、淫辞荡曲参差杂陈。这些歌曲或长或短,渐弱渐强,贯穿全剧,直至终局。以歌入戏,不但固化着原本松散的情节结构,还起到了净化情感、加强接受者心理共鸣的作用。
概而言之,寓意剧《路》以其哲理化与艺术化高度整一,文化精神与戏剧精神完美融合的总体特征,以其独具特色的形式风格得到了世界性的认同。剧作家所致力于开创既立足于现代生活,具有20世纪时代意识,又不失却尼日利亚乡土气息与民族性格的新型戏剧的艺术追求,也于此间得到了进一步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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