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燕《刺青》东方文学名著鉴赏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作者: 王燕

【作家简介】谷崎润一郎(1886—1965)是日本近现代文坛上著名的小说家。他于1886年7月24日出生于东京一个富商家庭。中学时代便尝试着写过汉文并决心要以文立身。16岁时家道中落,只好充当家教,半工半读。1908年考入东京帝大国文系研读古典文学,其间涉猎了诸多西方文学著作,深受波德莱尔、王尔德、爱伦·坡等人的影响。他的文学生涯便是此时作为《新思潮》杂志同人而开创端始的。虽然他在1910年9月份因无力交纳学费而遭勒令退学,但其成名作《刺青》、《麒麟》以及剧作《诞生》和《家》都是辍学以后陆续在1910年的各期《新思潮》上发表的。《刺青》的发表引起了文艺界的震动和社会的关注,同时也为后续作品定下了追求感官快感、强调华丽妖艳的唯美主义基调。此后,他又相继在《三田文学》和《中央公论》等刊物上推出了惊世骇俗之作《狂飙》(1911)和《恶魔》(1912),前者曾被政府以有伤风化为由明令禁止(反倒刺激了人们的好奇心而竞相购求),后者更使谷崎润一郎文名大振,被推为所谓“恶魔派”文学的始作俑者。1923年关东地区震灾以后,谷崎润一郎写出了《痴人之爱》(1925)、《春琴抄》(1933)等描写女性崇拜和自我虐待的作品。1927年,他就审美和文艺观等问题与现实主义作家芥川龙之介展开了论争。晚年,他长期定居京都,作品风格也发生了祛除华丽、反璞归真的巨大变化,创作了长篇佳作《细雪》(1942—1948)、中篇小说《少将滋干的母亲》(1949—1950)等纯朴自然之作和《幼年时代》(1955—1956)、《七十九岁的春天》(1965)等自传性作品。另外,他还致力于将古典名著《源氏物语》译成现代文体的工作,终于在1938年将畅顺通达的译本脱稿完成。

1918年和1926年,谷崎润一郎曾经两度游访中国,并与郭沫若、田汉、欧阳予倩等人交往结识。

谷崎润一郎的创作生活历时40余年,其风格自成流派,享誉长盛不衰,不仅赢得日本文学界的多项殊荣,而且两度提名入围诺贝尔文学奖的角逐。1965年7月30日,谷崎润一郎以79岁高龄因病辞世。

《刺青》,杜渐译,载《译海》杂志创刊号,广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出版。

【内容提要】在江户时代,尊崇肉体美成了一种时尚,许多人都爱用鲜明的线条和艳丽的色彩纹饰身体,都市里还不时举行刺青展览呢。身怀绝技的刺青师清吉改行前是位画家,由他镌刻的刺青不仅图案精美,更以能够溢射出妖艳的色情质感而名满京华,跟别的刺青师相比,清吉确有一手绝活。清吉最爱在妙龄女郎的柔嫩肌肤上进行硃红色的纹身,原因是这种颜色最为艳丽,同时也能使人感受到最大的痛苦。每当看着针刺处渗淌出鲜血,听着美女们发出的哀号和呻吟,清吉总有种不自己的快感和官能上的满足,别人越痛苦,他就越舒服。

许多年来,清吉一直抱有这样的夙愿——在一个绝色美女那光洁无瑕的胴体上刺青以寄托自己的思想情感和艺术追求。他满怀渴望寻觅了3年,却始终没找到合适的对象。时光流逝着,可他的饥渴感却没有丝毫消减,反倒愈加成为铭骨椎心的生理欲求。

一个夏日的傍晚,正在散步的清吉突然被过街小轿踏板上露出的一双女足所吸引。这是绝对完美的秀足——脚趾柔挺,趾甲光洁,脚踭圆腴肌肤皓白——这是造物主专门设计出来骚扰男人心魄、践踏男性灵魂的美女玉足。凭藉直感,清吉认定轿中之人便是自己多年梦寐却无可求觅的绝代佳人。为能一睹芳容,清吉紧紧地尾随着那乘小轿。无奈,在一个街区拐角处清吉竟跟丢了轿子的踪迹。

翌年,清吉接待了一位清晨来访的顾客。从这位即将投入艺妓生涯的姑娘那赤裸的双脚上,清吉认出了自己多年要找却得而复失的人。长期的企盼一朝实现,清吉的冲动不难想见。他一边将不知所措的姑娘拉进房中,一边慌不迭地表白道:“我已等了你5年啦!虽然现在才第一次见到你的面,但我早已从你的脚认识你了。”随后,清吉拿出两幅画卷让姑娘看,其中一卷题名为《受害者》,画的是一个美女倚靠在樱树干上,两眼斜睨着倒卧在其脚下的一具具男人尸骸,脸上挂着娇嗔的微笑和满足的神情。奇异的是,画中美女的容颜与情态竟与眼前这位姑娘如影随形。清吉手指画幅说:“这幅画象征着你的未来,那些倒在地上的男人,就是将要为你丧生的人。”姑娘惊惧地哀告着放她回家,可清吉却专横地声称定要使对方成为绝世佳人。说着,清吉亮出一只装麻药的小瓶。一股不可名状的冲动驱使他脱下姑娘的衣衫,急不可耐地在她光洁如玉的脊背上勾摹描画起来。继之,又操起纹身针,沿着绘图的线条扎挑刺画,一针针地将自己的欲望和恋情注入了姑娘的肌肤,每滴硃砂都凝入了一滴心血,清吉的灵魂与姑娘的肉体融化为一体。全神贯注地针刺、涂色,全然不知疲劳,也忘记了时间,慢慢地,清吉将一只硕大蜘蛛的轮廓,显现在沉睡姑娘的背上。次日破晓时分,这魔鬼般的多足动物已经张开它那毛茸茸的八只脚爪紧紧搂住了姑娘的酥胸。清吉满意地注视着纹刺在姑娘背上的巨型蜘蛛,不知何故,夙愿实现之后反倒袭来一阵莫名的虚空。他向着毫无知觉的姑娘喃喃说道:“为了给你以美,我已经将整个心灵贯注进这刺青里了。从今以后,在日本再没有一个女人是你的对手啦!所有男人,所有人都会成为你的牺牲品……”

唇边透出一声呻吟,姑娘苏醒了。当她喘着气蠕动时,蜘蛛也活了。“你一定很痛苦吧,那只蜘蛛把你搂得好紧啊”清吉正说着,突然发现姑娘那双本来毫无生气的眼睛须臾间闪射出两道晶莹的亮光。“大师,如果你真的把心魂都交给了我,那我准定已变得很美啦!”声音像是梦呓,但却充满了自信,“为了美我能忍受任何事情。”说完,姑娘随清吉走进了浴室。入浴定色疼得她死去活来。看着姑娘通体大汗,瘫倒在地爬不起来,清吉陶醉于施虐的快感,只觉得心荡神驰。

出浴之后,姑娘脸上一扫苦楚和羞怯,变成了一位冷面美人。她告诉清吉:“大师,我的心现在什么也不怕了,而你……将是我的第一个牺牲品。”俨然一副惯晓风月的荡妇派头。姑娘身上发生的变化使得清吉欣喜若狂。为了观赏那倾尽自己毕生心力之作,清吉向女子请求说:“让我看看你的刺青吧,把你的纹身露出来让我看看。”姑娘一句话也没说,低下头默默地脱下衣衫。晨曦映射之下,那只紧紧贴伏在姑娘脂玉般洁白的脊背上的硕大无朋的紫色蜘蛛,在清吉眼前抖动起来,像是一团燃烧着的火。

【作品鉴赏】《刺青》又译为《纹身》,是谷崎润一郎的成名作,写于1909年,发表在1910年11月号的《新思潮》杂志上,翌年出版单行本。《刺青》的问世,对当时自然主义文学一派独尊的文坛现实给以了有力冲击,在社会上引起了广泛轰动,以此作为起点,谷崎润一郎文名日盛,渐次成为标举艺术至上文学主张,开创一代唯美主义文风的艺术巨匠。

《刺青》情节极其简单,记叙的内容只是一个变态追求艺术美的刺青师在娇艳美女背上纹饰巨型蜘蛛图案并藉此使其顿悟自身潜质的怪诞故事,是一部追求感官刺激、强调华丽美感和崇尚女性魅力的作品。日本著名浪漫主义作家永井荷风曾对这部以热烈憧憬官能快感为特点的小说表现出极大的赞赏,认为作品体现了谷崎润一郎“别具一格的素质和技能”。

古往今来,日本国情向以男性中心为特点,日本的社会道德和家庭伦理观念也从来是男重女轻的,女性根本无所谓社会地位可言,除了作为男人的性欲对象和传宗接代工具以外,“内子”们存在的价值似乎只体现在料理家务和跪迎躬送丈夫进出方面。即使在以自由民权相标榜的明治维新之后,男女平等也只存在于口头纸面,男性至上观念依然故旧,就连那些大力倡导爱情自由的浪漫派文人们,也不能在作品中摆脱以男性为中心的既定道德标准和无视妇女尊严的历史遗风。然而,谷崎润一郎却违反传统观念而行之,以矫枉过正之举悖逆历来主导日本社会的男性中心主义,在《刺青》中以女性崇拜作为基调,赋女性以足够的尊严,将自由奔放的女性性格当作顶礼膜拜的对象,这种同传统礼教大唱反调的作法无异具有反抗封建旧道德的社会意义。

小说《刺青》,人物只有两个——纹身师清吉和即将成为艺妓的无名少女。如果说清吉其人在某种程度上可视为作者本人变态性情的人格具象,那么那位娇艳的美女则是谷崎润一郎审美追求的理想化身。作品中,原本素璞未凿的女主角通过纹身,其女性潜质得到了觉醒,从而获得了支配清吉的力量。也就是说,女性比男人强大,对男人具有无比的诱惑力和吸引力,她的美貌可以唤起异性的生命活力,以上观念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谷崎润一郎对其母亲的依恋感。早在孩提时期,谷崎润一郎便以一种类似于宗教式的感情,像崇拜圣母玛丽娅那样慕恋着自己的母亲——美丽的関,“我直到6岁都吮吸她的奶”,在《幼儿时代》(1957)一书中,作者写道,“她有一张美丽的面孔,每看她一眼都会使我激动不已。”母亲的早逝并没有减弱其对作者的影响,反而更强化了这般作用,在1959年写出的一篇深沉回忆慈母的挽歌式的作品《梦的浮桥》里,作者仍不时想起“那甜蜜朦胧的白色梦境,那飘着头发和奶水的混合香气,贴在我的脸上”的母亲的乳房,无法理解“为什么失去了它”,对母亲的强烈渴望下意识地转换为对女性的崇拜和对女性世界的向往。请看《刺青》中的这般文字:

突然一只白得令人目炫的女性的脚吸引了他的注意,它已消失在一顶轿子的帘子后面,一只脚竟然能像面孔一般传达出各种各样的表情,而这只雪白的脚对于清吉来说,简直是稀世奇珍。那些形状完美的脚趾,那些闪耀光泽的趾甲,浑圆的脚踭,那皮肤光洁得就像曾被无数心涧清泉洗涤多年。

简直就是对《梦的浮桥》中忆及的母亲那“皮肤是如此可爱,如此白嫩、优美”的“一对汤团一般的丰满的小脚”所作的注脚。

《刺青》的艺术图像,飘忽在现实与非现实、幻想与非幻想之间,叙写的情境和事物均被置于含混迷离的氛围之中,处于若即若离式的临界状态之下。正是这样的技巧内涵,使小说可以发掘出多重意旨,亦可引发读者形形色色的自由联想,为其提供广阔的参与空间。作品中关于纯洁女性经过缕纹刺青而发生性格变化的描写,便是既可以理解为艺术创作解放了其性格潜质,又可以阐释为肉体刺激伴生的受虐狂心态造成了她的精神变异。同理,清吉使用安眠药让姑娘睡去的情节,除了表层字面意义之外,尚能透过显性内容在其深层隐性蕴涵中发现其还具有行成年礼的仪式功能——圣洁之死与恶魔再生。清吉路遇该女子后苦苦追觅而终于失去了踪迹,标志着其女仍然以纯洁少女的身分生活在成年人社会之外。而当清吉在画室中用麻醉药使姑娘睡去,然后将自己的灵魂饱蘸着硃砂汁液刺入姑娘纯洁的肌肤,蜘蛛图案完成后,姑娘“唇边透出一声呻吟,她的四肢动弹了一下”,“她微微睁开双眼,最初她目光空虚,毫无神气,跟着瞳子开始闪闪发光”,甚至可以同月色比美。药物麻醉使女主人公经历了暂时的死亡——此一过程使其摆脱了少女期的诸般禁忌,也割裂了对家庭权威在生活、情感方面的双重依附,这是其再生的首要前提——对于她那已经破产的旧时家庭来说,作为小家碧玉的她永远不复存在了,从清吉画室中走出去的将是花街酒肆中未来的走红艺妓。这个姑娘成年阶段的人生历程从此开始,谷崎润一郎笔下关于姑娘刺青时睡而复苏的描写,给小说提供了以人物生命周期和命运轨迹为基础的叙述结构。

《刺青》笔墨生动,技巧娴熟,色彩绚烂,情趣怪异,不仅淋漓尽致地昭示了女性崇拜心态,更为读者描绘了一帧纯情唯美,艺术至上的瑰丽画幅,尤其是小说力透出的无视传统道德观念,破除男性中心恶习,反对封建社会礼教的叛逆思想,无论在作品创作的当时,还是数10年后的今天,都有着积极的进步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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