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节游赋
曹植
览宫宇之显丽,实大人之攸居。建三台于前处,飘飞陛以凌虚。连云阁以远径,营观榭于城隅。亢高轩以迥眺,缘云霓而结疏。仰西岳之崧岑,临漳滏之清渠。观靡靡而无终,何眇眇而难殊。亮灵后之所处,非吾人之所庐。
于是仲春之月,百卉丛生,萋萋蔼蔼,翠叶朱茎。竹林青葱,珍果含荣。凯风发而时鸟讙,微波动而水虫鸣。感气运之和润,乐时泽之有成。遂乃浮素盖,御骅骝,命友生,携同俦。诵风人之所叹,遂驾言而出游。步北园而驰鹜,庶翱翔以写忧。望洪池之滉漾,遂降集乎轻舟。沉浮蚁于金罍,行觞爵于好仇。丝竹发而响厉,悲风激于中流。
且容与以尽观,聊永日而忘愁。嗟羲和之奋策,怨曜灵之无光。念人生之不永,若春日之微霜。谅遗名之可纪,信天命之无常。愈志荡以淫游,非经国之大纲。罢曲宴而旋服,遂言归乎旧房。
南朝的谢灵运,对曹植在邺都(今河南安阳市北)生活作了这样的描述:“公子不及世事,但美遨游,然颇有忧生之嗟。”(《拟魏太子邺中集诗》)这段话用来概括曹植《节游赋》的内容,比较恰当。
不过曹植的“不及世事”,实际上是“世事”抛弃了他。曹植早年就“怀此王佐才,慷慨独不群”(《薤露行》),立志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但是由于其兄曹丕的猜忌和迫害,他的抱负始终得不到施展。尤其是曹丕父子称帝后,他几乎过着“圈牢之养物”(《求自试表》)的囚禁生活,阻断了他实现理想的任何机遇。这篇《节游赋》就表现了他对“世事”的执著,他似乎已经预感到命运为他预谋的悲剧,但他要抗争下去。
全赋写作者希望通过“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游宴”的遨游之乐来排遣胸中的郁结。但是“举杯销愁愁更愁”,岁月的蹉跎和生命的虚掷反而因此看得更真切了。“愈志荡以淫游,非经国之大纲。”一切都被强烈的参与意识否定了。
赋的开头,作者描画了邺都皇宫的壮丽,望不尽的官观台榭,匝地连天,本可以发人浩叹,作游仙之想,不是自古有“仙人好楼居”的说法么?然而“亮灵后之所处,非吾人之所庐”,笔锋一转,从日益使人脱离现实的沉闷空间走向富有自然活力的天地。这里“凯风发而时鸟讙,微波动而水虫鸣”,到处都可以感受到造化的施与和生命的欢乐。于是,曹植情不自禁,呼朋唤侣,纵意遨游,或漫步于北园,或荡桨乎洪池,诗酒唱和,逍遥容与。然而,声色的满足毕竟不能欺骗心灵的渴求,“丝竹发而响厉,悲风激于中流”,苦闷的阴影始终折磨着暂时的欢乐,它们矛盾着、冲突着、较量着,感性的追逐和理智的呼唤产生了错位,仿佛希腊神话中日神与酒神的搏斗,把人生推上了悲剧的舞台。曹植既不能在酒神的醉狂世界“完全忘了自己”,又不能摆脱日神理性之光的神圣启示:只有把短暂的人生与“经国大业”联系起来,才能获得生命的超越和永恒!结果,这次春游,现身说法地宣告了“及时行乐”的颓废主义的破产。“非经国之大纲”的理性武器向“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古诗十九首》)的末世思潮提出了挑战,显示了他积极的人生态度和政治热情。
总之,这首赋与其说是借“节游”以娱乐,不如说是对内心苦闷的一次审美体验,对人生价值的一次理性探索。由于他特殊的境遇和追求,他内心深处的忧思是无法解脱的,他的精神所驰骋的是一个比邺下北园远为广大的世界,一日的园中之游,反而把他胸中的郁积释放到了无边无际的宇宙太空,最终把他引向了天命无常和时空无限的哲学思考和人生选择,这对于他的苦闷与伤感来说,无疑是一种未曾解脱的解脱!
这首赋在写作上是有特色的。全文词采华茂,感情真切,跌宕多姿,理哲深永,但都紧扣“游”字写出,在叙游中描写、抒情、议论,四者有机结合,层次清晰地将笔下种种景观随着游踪和情感的变化展现在读者眼前,颇有引人入胜和身临其境之感,一改汉赋呆板凝滞令人厌倦的静态模写,为促进六朝抒情小赋的产生和形成提供了一个学习的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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