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散文·战国策·范雎至秦庭说昭王(秦策三)》原文鉴赏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先秦散文·战国策·范雎至秦庭说昭王(秦策三)》原文鉴赏

范雎至,秦王庭迎,谓范雎曰:“寡人宜以身受令久矣。今者义渠之事急。寡人日自请太后;今义渠之事已,寡人乃得以身受命。躬窃阂然不敏。”敬执宾主之礼。范雎辞让。是日见范雎,见者无不变色易容者



【注释】 ①范雎(嫡u居):字叔,魏人,后为秦封应侯,为秦相。 ②受令:受命,指接受范雎的指教。 ③义渠,古国名,在今甘肃一带。义渠曾袭秦,秦败,后秦昭王时杀了义渠王,灭了义渠。 ④躬:亲自。窃,私自,谦词。闵然,昏昏然,糊涂。不敏,不聪慧。 ⑤执:实行。 ⑥易容:改变面容。



【今译】 范雎到了秦国,秦昭王在大庭里接待了他。秦王说:“我早就应该亲自接受您的指教了,只是遇上义渠国的事急迫,我白天已亲自向太后请示,现在这事已经办完,我才能亲自听您的指教。我私下总觉得自己糊涂愚钝。”于是,恭恭敬敬地施行了宾客和主人的礼节,范雎推辞谦让。当天秦王接见了范雎,旁边的人见秦王如此恭敬,没有不改变面色的。

秦王屏左右,官中虚无人。秦王跪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有间,秦王复请,范睢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曰:“先生不幸教寡人乎?”范睢谢曰:“非敢然也!臣闻始时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文而钓于渭阳之滨耳,若是者交疏也,已,一说立为太师,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故文王果收功于吕尚,卒擅天下(11),而身立为帝王。即使文王疏吕望而弗与深言(12),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也。今臣羁旅之臣也(13),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臣之事(14),处骨肉之间,愿以陈臣之陋忠而未知王心也(15),所以王三问而不对者是也。臣非有所畏而不敢言也,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16),然臣弗敢畏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17),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而为厉(18),被发而为狂,不足以为臣耻。五帝之圣而死,三王之仁而死(19),五伯之贤而死(20),乌获之力而死(21),奔、育之勇而死(22),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何患乎?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23),夜行而昼伏,至于陵水(24),无以饵其口;坐行蒲伏(25),乞食于吴市,卒兴吴国,阖庐为霸(26)。使臣得进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终身不复见,是臣之行也,臣何忧乎?箕子、接舆(27),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无益于殷、楚(28),使臣得同行于箕子、接舆,可以补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又何耻乎?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尽忠而身蹶也(29),是以杜口裹足(30),莫肯即秦耳(31)。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保傅之手(32),终身暗惑,无与照奸(33),大者宗庙灭覆(34),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弗敢畏也。臣死而秦治, 贤于生也。”



【注释】 ①屏:排除,这里是使左右回避。 ②幸:表示敬意之词。 ③唯唯:答应的声音。 ④有间(jian 音剑),一会儿。⑤跽(ji 音记):长跪,跪时腰伸直之态。 ⑥谢,表示道歉之词。⑦吕尚:姜尚,又称太公望,封于吕,又称吕望。文王,周文王。 ⑧阳:水北山南为阳。 ⑨交疏,交情疏远。 ⑩已:不多时,不久。(11)卒擅:终于据有。 (12)即:即便。 (13)羁旅:作客异乡。 (14)匡:辅助。 (15)陋忠,浅陋的忠心,自谦之辞。 (16)伏诛:伏法,被杀。 (17)患:忧患。 (18)漆身:把漆涂在身上。厉,通“癞”,毒疮。(19)五帝、三王:见《苏秦以连横说秦王》注。 (20)五伯:即五霸。 (21)乌获:人名,秦武王时的大力士。 (22)奔:孟贲(ben 音奔)。育:夏育。两人都是卫国勇士。 (23)橐(tuo 音唾):袋子。昭关:今在安徽省含山县西北。 (24)陵水:即溧水,今江苏省溧阳县境内。(2 5⑤蒲伏:匍匐,爬行。 (26)阖庐:吴王名。 (27)箕子:纣王叔父,因谏被囚,佯狂为奴。接舆,春秋时楚国隐士,曾披发佯狂而避世。 (28)殷:殷朝。楚,楚国 (29)蹶(jue 音决):倒下,这里指身死。 (30)杜口:闭口不言。 (31)即:就,到。 (32)保傅:指宫中照管小孩的女保和教导小孩的女官。 (33)照奸:察看奸邪。 (34)宗庙:古代帝王或诸侯祭祀祖宗的处所,这里指国家。



【今译】 秦王屏退了左右的人,宫庭上再没有别的人了。秦王跪下来说:“请问您用什么来教导我呢?”范雎说:“唉!唉””过了一会,秦王又问,范雎回答:“唉!唉!”象这样反复了多次。秦王直身长跪着说:“您不愿意教导我吗?”范雎解释说:“我不敢这样啊!我曾听说,当初吕尚遇到周文王时,他只不过是一个在渭河北面水边上垂钓的渔夫,这与文王的交情就很疏远。交谈了不久,文王要封吕尚为太师,还请他坐上车,与自己同回宫里,这样一来,他们所谈的话就更诚实更深刻了。所以,文王果然从吕尚那里收到了功效,最终掌握了天下,而自身立为帝王。假如当时,让文王疏远吕尚而不同他深谈,那周朝也就成就不了天子的功德,周文王、武王也就无法成为圣明之王了。如今,我是个作客异乡的落魄之人,与您交情淡薄;但所愿意谈的,都是一些辅助君臣的大事,有的还涉及到父母兄弟的骨肉关系之间;我是愿意陈述出自己的一片浅陋的忠贞,但不知您的心意如何?这就是您多次问我而我不予回答的缘故。我不是有什么害怕而不敢讲,我明知今天先在这里讲了,明天随后就会被杀头,但我不敢忧虑这些。如果您真正相信我说的话并按这些话去做,我就是去死,也不觉得遗憾;就是身亡,‘也不觉得忧愁;就是以漆涂身、长满癞疮,披发为奴、癫狂行乞,也不觉得可耻。五帝有那样的圣明,还是死去了;三王有那样的仁义,还是死去了;五霸有那样的才干,还是死去了;乌获有那样的力气,还是死去了;孟贲、夏育有那样的勇敢,还是死去了。死,人们是避免不了的。处于这必然要死的形势下,可以对秦国稍微有些补益,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我又有什么害怕的呢?当年伍子胥躲在口袋里载于车上,逃出昭关,黑夜行走,白天隐藏,到了陵水时,连糊口的东西也没有了,饿得直不起身,只好坐在地上挪动、伏在地上爬行,在吴国的街道上要饭吃。结果,他使吴国兴旺起来,吴王阖庐成了霸主。如果让我能象伍子胥那佯进献计谋,就是把我囚禁起来,终身不再与您相见,只要我的主张得以施行,我又忧愁什么呢?箕子和接舆,或涂漆在身而长痈疮,或披头散发而装癫狂,这对殷朝和楚国并无益处;假如我能够与箕子、接舆一样去做,并以此能帮助我所认定的贤德之君,这是我最高的荣耀,我又可耻什么呢?我现在所忧虑的,是恐怕我死之后,天下之人看见我尽忠而身遭杀戮,因此而闭口不言,裹足不前,没有人愿意再到秦国来了啊。您在上畏惧太后的威严,在下迷惑于奸臣的媚态,常住深宫之中,不离保姆师傅之手,终身糊里糊涂,无法辨别刁奸之臣。这样一来严重的会使祖庙毁灭,国破家亡;轻一些也会使自己孤单危险。这才是我所害怕的事!如果是那些穷困、受辱的事,杀身、逃亡之祸,我是不会怕的。我死了而秦国得到治理,比我活着还强些。”

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僻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至此,此天以寡人溷先生,而存先王之庙也。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此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此。事无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范雎再拜,秦王亦再拜。



【注释】 ①溷(hun 音混):。浑浊,这里含玷污之意,是谦虚之辞。 ②幸先王:使先王得福。孤,指秦昭王自己。 ③悉:全。



【今译】 秦王伸直腰跪着说:“您说的是哪里的话!我们秦国处于偏远地带,我又愚苯不贤。您能光临此处,这是上天使我来麻烦您,以保全我们的国家和宗庙。我今天能够受到您的教诲,这是上天使先王得福而不抛弃他的遗孤啊!您怎么要说这样的一些话呢?不论事情大小,上自太后,下到大臣,希望您全都能告诉我,不要怀疑我了吧!”范睢又一次拜谢秦王,秦王也连连回拜。



【集评】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最是宽衍之调,选之者,欲后贤学其晓畅,学其萧疏耳。乃初发笔时之至宝也。”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范雎自魏至秦,欲去穰侯而夺之位。穰侯以太后弟,又有大功于秦,去之岂是容易。始言交疏言深,再言尽忠不避死亡,翻来覆去,只是不敢言。必欲吾之说,千稳万稳,秦王之心,千肯万肯,而后一说便入,吾畏其人。”

清·储欣《国策选》:“此篇扮演如剧,迎让跽拜,笔笔欲活。”

清·张星徽《国策评林》引俞宁世语:“文章层次之妙,全在吞吐激扬。吞之以坚其心,吐之以动其听,激之以达其诚,扬之以展其气。游士伎俩,于此曲尽。两人宫中私语,几于聚米画灰,叙事者何从下笔,起云:是日见范雎,见者无不变色易容者,乃知多少拜跪问答,俱有从旁窥伺者代为传出,而当日的贵耳目之多,范雎口舌之巧,皆在彀中点睛手也。”又星徽自评:“穰侯凭太后之势有功于秦,泾阳、华阳,互相党援,根蒂已深固矣,而欲立谈之间,离其骨肉,夺其相印,使人俯首而就绳于我,非惟势所难行,实亦情所未有,故睢于此际,特微露端倪而已。”

清·林杼《古文辞类纂选评》:“范雎之三称‘唯唯’,特矫为作态,设为疑阵,无足重也。顾不如是,亦不足撩动秦王之下问。”又:“迨一发吻,即以深疏为言。交疏者,为己占地步,明为客子,必不见听也。言深者,明己之效愚忠,不敢猝出,亦以明上文所以唯唯之故。又患后此一贡直言,则太后、穰侯必不能释然于己,故先示以必死。言必死者,正为自固之计,一以坚王之信,一以实己之言。下流龌龊,所引圣贤豪侠,不论不类,明为不怕死,按之节节皆怕死之言。言下又隐隐指出太后之胁王,奸臣之惑王,为危言以耸动之。不先言一身所挟之政策,但示秦王一身之孤危,于是王意动,悉心受教,睢得进言之机矣。”



【总案】 本篇写范雎从魏国逃到秦国,初见秦昭王时的一番谈话。谈话的主要内容是试探昭王是否有决心摆脱骨肉之亲和左右大臣的牵掣,独立行使王权,接受自己的政治主张。但范雎的主张是什么,文章并未正面论述,而是通过侧面描写和暗示,表示了这一主张严峻和重要。例如文章开头写“是日,见范雎,见者无不变色易容者”,表现了这是一次不寻常的会见;接着写“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表现这次会谈的秘密性;接着又写“秦王跪而请”,范雎不答,只是“唯唯”者三,表现这一主张的危险性。通过这些铺垫,范雎这次谈话的重大作用已突现出来了。

在范雎的言谈中,作者仍然别具匠心地避开了正面论述,而在言辞内容的深浅,谈了的后果等方面大做文章,引用了一连串的历史故实,从周文王和吕尚一直谈到伍子胥和吴王阖庐,其中心就是策士向主子表忠心,即死不足畏,从而达到了取信于昭王的目的。这与苏秦初次见秦惠王就滔滔不绝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不能不说是高出一着的。

在关键问题上,文章以暗示的笔墨,前后呼应的手法,给读者以深思。范雎先说:“而所愿陈者,皆匡君臣之事,处人骨肉之间,愿以陈臣之陋忠而未知王心也。”秦王后说:“事无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可见,一场严肃而尖锐的宫庭内外的政治斗争,在此已揭开序幕。实属妙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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