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年(759),杜甫在秦州作《佳人》诗:“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此诗叙事清晰,文字亦平易,但其旨意是什么?后人歧解纷纭,主要有如下三种解读。
第一种是此诗乃杜甫自抒怀抱,南宋的杜诗注家大多持此论,例如黄鹤云:“甫自谓也。亦以伤关中乱后老臣凋零也。”(见《杜甫全集校注》卷五)清代无名氏则详解曰:“此先生自喻之诗。自古贤士之待职于朝,犹女子之待字于夫。其有遭谗间而被放者,犹之被嫉妒而被弃。……老杜自省中出为华州,明非至尊之意,则其受奸人之排挤者,已非一日。一生倾阳之意,至此无复再进之理。故于华州犹惧其难安,是以弃官而去,其于仕进之途绝矣,复何望乎!乃托绝代之佳人以为喻。”(《杜诗言志》)
第二种是认为当时实有其人,清人仇兆鳌持此论:“按天宝乱后,当是实有其人,故形容曲尽其情。”(《杜诗详注》卷七)吴瞻泰则盛赞此诗描写“佳人”形象之真切生动:“观此诗气静神闲,怨而不怒,使千载下人读之起敬起爱,何其移人情若此也!自述一段,只‘新人美如玉’一句怨及夫婿。后段全以比兴错综其间,而一种贞操之性,随遇而安景象,真画出一绝代佳人,跃出纸上。一起一结,翩翩欲飞。”(《杜诗提要》卷二)
第三种乃调停上述两解,认为佳人实有其人,杜甫借写其人而自况,比如明人唐汝询曰:“此为弃妇之辞,以写逐臣况也。首四句总叙其事。而‘关中’以下乃佳人自述之辞。言我兄弟亦尝为高官而俱死于贼,夫婿见我门户衰歇,遂娶新人而弃逐我。吾想合昏尚知时不失常度,鸳鸯不独处以全始终,今夫婿爱新而忘旧,是合昏、鸳鸯之不若也。此兴也。又言泉水在山则清,以比新人见宠而得意;出山而浊者,以比己见弃而失度也。于是卖珠自给,葺屋以居,妆饰无心,采柏供食,艰楚极矣。又以衣单而倚修竹,其飘零孰甚焉!此诗叙事真切,疑当时实有是人。然其自况之意,盖亦不浅。夫少陵冒险以奔行在,千里从君,可谓忠矣。然肃宗慢不加礼,一论房琯而遂废斥于华州,流离艰苦,采橡栗以食,此与‘倚修竹’者何异耶?吁!读此而知唐室待臣之薄也。”(《唐诗解》卷六)此解比较平稳通达,故持此解者人数较多,如明末王嗣奭云:“大抵佳人事必有所感,而公遂借以写自己情事。”(《杜臆》卷三)清人浦起龙亦云:“此感实有之事,以写寄慨之情。”(《读杜心解》卷一)笔者也倾向于这种解析。
那么,前二种解析是否完全不可取呢?有些论者是这样认为的。比如仇兆鳌驳斥第一种解析,其理由是“旧谓托弃妇以比逐臣,伤新进猖狂、老成凋谢而作,恐悬空揣意,不能淋漓恺至如此”。其实虚构人物、情节从而寄情寓意的艺术手法,在古典文学中早已形成传统。像宋玉的《高唐赋》《神女赋》,曹植的《洛神赋》,何尝不是“悬空揣意”且“淋漓恺至”,但又何尝是“实有其人”?可见仇氏的质疑是不能成立的。又如清人陈沆对第二种解析严词驳斥:“仇注、卢解皆谓此必天宝之后,实有其人其事,非寓言寄托之语。试思两京鱼烂,四海鼎沸,而空谷茅屋之下,乃容有绝代之佳人、卖珠之侍婢,曾无骨肉,独倚暮寒,此承平所难言,岂情事之所有?若谓幽绝人境,迹类仙居,则又何自通之问讯,知其门阀,诉其夫婿,详其侍婢?此真愚子说梦,难与推求者也。”(《诗比兴笺》)陈氏言之凿凿,仿佛有理有据,其实不然。安史乱起,洛阳、长安相继沦陷,士民仓皇出逃。据《资治通鉴》卷二一八记载,潼关失守之后、玄宗西奔之前的数日内,长安城中已经“士民惊扰,奔走不知所之,市里萧条”。及玄宗西奔之后,更是“王公士民四出,逃窜山谷”。而且当时“贼兵力所及者,南不出武关,北不过云阳,西不过武功”,逃难士民或南奔至江东,或西奔至陇蜀,络绎不绝。唐玄宗统治的开元年间,天下富庶安定,杜甫在《忆昔》中回忆说:“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虽然天宝年间情况逐渐恶化,但远离京畿的边郡的社会风气不会遽然大变。秦州地方富庶,据《旧唐书·地理志》记载,天宝年间秦州人口多达十万九千,且地处丝绸之路的要道,又远离中原战火,长安士民逃难至此者不在少数。陈沆诘问:“空谷茅屋之下,乃容有绝代之佳人……此承平所难言,岂情事之所有?”其实承平之时当然不会有“佳人”远道而来,战乱年代则是合情合理的事实。“佳人”逃至秦州后依靠变卖首饰艰难度日,又有什么不合情理?陈沆又质问佳人幽居空谷,杜甫“何自通之问讯,知其门阀”?这是“以今律古”才会产生的疑问。唐代社会风气相当开放,男女之间可以正常交往。如果杜甫在秦州的寓所与“佳人”之家相邻,完全可能前往拜访、询问,或在路上偶遇交谈。况且杜诗中所说的“空谷”,并不像陈沆所谓“幽绝人境,迹类仙居”。秦州多山,人家多在山谷之间。杜甫《秦州杂诗二十首》之十三云:“传道东柯谷,深藏数十家。”其《赤谷西崦人家》则云:“鸟雀依茅茨,藩篱带松菊。”皆是明证。杜甫在秦州卜居,也曾意图结茅于山谷之间:“一昨陪锡杖,卜邻南山幽。……近闻西枝西,有谷杉漆稠。”(《寄赞上人》)由此可见,陈沆对第二种解法的质疑也是不能成立的。
既然前面两种解析都有一定的合理性,笔者为什么更倾向于采取第三种解析呢?原因如下。诗无达诂,包含着比兴手法的古典诗歌,其主旨更加难以确定。从《诗经》《楚辞》开始,对此类作品的不同阐释只有优劣、高下之分,而难以断定孰是孰非。换句话说,对此类诗歌的主旨的解说,往往是既难证实,也难证伪。只要一种解说不能被证伪,它就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假如断然否定,势必流于武断。与其信其无而导致武断,宁肯信其有而使作品的意蕴更为丰富。以《佳人》为例,仇兆鳌说“当是实有其人”,相当合理。但他认为“悬空揣意,不能淋漓恺至如此”,就未免武断。同样,陈沆认定此诗有所寄托:“夫放臣弃妇,自古同情。守志贞居,君子所托。‘兄弟’谓同朝之人,‘官高’谓勋戚之属,‘如玉’喻新进之猖狂,‘山泉’明出处之清浊。摘花不插,膏沐谁容?竹柏天真,衡门招隐。此非寄托,未之前闻。”此解堪称深透恺切。但他断然否定实有其人,并斥持此解者为“愚子说梦”,就未免大言欺人。所以笔者认同第三种解析,因为此解避免了前二种解说的武断、轻率,取长补短,合之双美。清人黄生云:“偶有此人,有此事,适切放臣之感,故作是诗。全是托事起兴,故题但云‘佳人’而已。”(《杜诗说》卷一)萧涤非先生赞曰:“此解最确。因有同感,所以在这位佳人身上看到诗人自身的影子和性格。”(《杜甫诗选注》)这是最有助于读者理解此诗、欣赏此诗的解说。
剩下的一个问题是,“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二句,似谣似谚,言浅意深,它们在此诗中究竟指什么?后人异说纷纭,宋人赵次公云:“此佳人怨其夫之辞。……其夫之出山,随物流荡,遂为山下之浊泉矣。”(《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乙帙卷八)清人沈德潜云:“‘在山’二句,自写贞洁也。”(《重订唐诗别裁集》卷二)朱鹤龄则云:“泉清、泉浊以比妇人居室则妍华,弃外则难堪也。”(《杜甫全集校注》卷五引)笔者最倾向第二解,因为二句下接“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一节,以叙佳人幽居空谷、艰难度日之情状,以及贞操自守、孤芳自赏之心态,似乎正是对“在山泉水清”的具体描写。至于“出山泉水浊”,则可理解为佳人的拒否之词,即不愿追随富贵以自污也。当然,这也正是杜甫自守清节、不愿追随权势的心声。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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