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怨
与李天生冬夜宿雁门关作
[明]屈大均
记烧烛雁门高处。积雪封城,冻云迷路。添尽香煤,紫貂相拥夜深语。苦寒如许。难和尔,凄凉句。一片望乡愁,饮不醉、垆头驼乳。 无处。问长城旧主。但见武灵遗墓。沙飞似箭,乱穿向、草中狐兔。那能使、口北关南,更重作、并州门户。且莫吊沙场,收拾秦弓归去。
关于“添尽香煤”
夏承焘先生等《金元明清词选》上册注曰:“[香煤]古代妇女画眉用品。词句借用做煤炭解。”(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305页)
按:这里的“香煤”,既非“借用”,又非普通“煤炭”。宋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二曰:“茄根并枝暴干,烧作灰,为香煤甚奇,能养火延夕。”陈敬《陈氏香谱》卷三《凝和诸香》曰:“香煤:干竹筒,干柳枝,烧黑灰各二两。铅粉三钱,黄丹三两,焰硝二钱。右同为末,每用匕许,以灯爇,于上焚香。”又曰:“香煤:茄叶不计多少,烧灰存性,取面四两。定粉三十,黄丹二十,海金沙二十。右同末拌匀,置炉灰上,纸点,可终日。”又曰:“香煤:竹夫炭、柳木炭各四两,黄丹粉各二钱,海金沙一钱,研。右同为末,拌匀,捻作饼,入炉,以灯点着烧香。”又曰:“香煤:枯茄树烧成炭,于瓶内冷为末,每一两入铅粉二钱、黄丹二钱半,拌和装灰中。”又曰:“香煤:焰硝、黄丹、杉木炭,各等分为末,糁炉中,以纸捻点。”又曰:“日禅师香煤:杉木夫炭四两,竹夫炭、鞕羊胫炭各二两,黄丹、海金沙各半两。右同为末,拌匀,每用二钱,置炉中,纸灯点烧,透红以冷灰薄覆。”又曰:“阎资钦香煤:柏叶多采之,摘去枝梗,浄洗,日中曝干,剉碎。不用坟墓间者。入净罐内,以盐泥固济,炭火煅之存性。细研。每用一二钱,置香炉灰上,以纸灯点。候匀编(按,疑当作‘遍’),焚香,时时添之,可以终日。或烧柏子存性,作火尤妙。”邹浩《仲弓见访同过叔原》诗曰:“幕天云不动,庭竹晩生寒。好事倏假盖,拥炉聊整冠。香煤围薄雾,松麈落惊湍。”明刘炳《除夕柬丁继善》诗曰:“篝痕凝翠香煤暖,窗影摇红蜡炬寒。”王世贞《有怀莫云卿时得所寄辞翰》诗曰:“香煤欲冷篆如丝,病起拈毫润小词。”可知“香煤”宋已有之,明代仍在使用。乃焚香所用之辅料。其状如灰末,置于香炉中,作用是使香料不至于燃烧得过旺过快。香炉的作用有二,一是熏香,二是取暖。屈大均此词写“冬夜”,故“添尽香煤”的主要目的自是取暖。
附及,“香煤”的另一义项是名贵的墨。宋蔡襄《御笔赐字诗》曰:“皇华使者临清晨,手开宝轴香煤新。”郭祥正《奉和运判吴翼道留题石室》诗曰:“欧阳《古录》遗此碑,我渍香煤传以纸。”刘子翚有诗题曰:“兼道携古墨来,墨面龙纹,墨背识云:‘保大九年,奉敕造长春殿供御龙印香煤。’”元洪希文《谢林教授良佐寄油烟墨》诗曰:“香煤几夜灯花落,翠色一池云影舒。”明陶安《送人赴浙东》诗曰:“香煤浮砚沼,短烛照书帘。”均是其证。墨可供女子用来画眉,故金元好问《眉》诗二首其二曰:“石绿香煤浅淡间,多情长带楚梅酸。”
關于“饮不醉、垆头驼乳”
夏承焘先生等《金元明清词选》上册说曰:“这首词上片写与李天生宿雁门,灯前夜话,饮乳和词的情况。”(同上,第305页)
按:“驼乳”既以“饮不醉”、“垆头”为言,就不应是“乳”,而应是“酒”。元马臻《开平即事》诗曰:“土风浑似古,民物自熙熙。酿酒收驼乳,裁裘聚鼠皮。”足见骆驼奶可以酿酒。这种奶酒度数不高,故曰“饮不醉”。
“垆”,本字作“卢”。《汉书》卷五七《司马相如传》曰:“买酒舍,乃令文君当卢。”唐颜师古《注》曰:“卖酒之处,累土为卢,以居酒瓮。四边隆起,其一面高,形如锻卢,故名卢耳。”
关于“沙飞似箭,乱穿向、草中狐兔”
夏承焘先生等《金元明清词选》上册说曰:“‘沙飞’几句,是表示作者对敌极端仇视的心情。”(第305页)
按:此二句承上“但见武灵遗墓”而来,显然是写赵武灵王墓很久没有人去维修与祭扫,以致荒凉破败。古代诗文中写墓地之芜秽荒寒,常以“狐兔”为言。如晋张载《七哀》诗二首其一曰:“北邙何垒垒,高陵有四五。借问谁家坟,皆云汉世主。……狐兔窟其中,芜秽不复扫。”南朝梁任昉《为卞彬谢修卞忠贞墓启》曰:“遂使碑表芜灭,丘树荒毁。狐兔成穴,童牧哀歌。”唐杜甫《赠太子太师汝阳郡王琎》诗曰:“川广不可泝,墓久狐兔邻。”长孙佐辅《山行书事》诗曰:“中心有所悲,古墓穿黄茅。茅中狐兔窠,四面乌鸢巢。”宋陈师道《思亭记》曰:“今夫升高而望松梓,下丘垄而行墟墓之间,棘荆莽然,狐兔之迹交道,其有不思其亲者乎。”郭祥正《再游花山》诗曰:“白头迤逦谢轮蹄,青冢绵联老狐兔。”金王若虚《王氏先茔之碑》曰:“而坟垄萧然,没没于蓬藜榛棘之间,狐兔杂居,殆不忍视。”明周忱《徐州过桓山宋司马桓魋之墓》诗曰:“日中狐兔集,夜半鸱鸮鸣。”刘天民《漳河》诗曰:“坐食三千人,化为万年墓。哀哉丘中墟,遗踪遍狐兔。”于慎行《驱车上东门行》诗曰:“郁郁五陵间,累累多墟墓。长夜号鼪鼬,秋风走狐兔。”皆是其例。要之,屈大均此词中的“狐兔”,是写实而非比喻。注者以为喻指敌人(即清侵略者),未免求之过深。
玉楼春
白 莲
[明]王夫之
娟娟片月涵秋影,低照银塘光不定。绿云冉冉粉初匀,玉露泠泠香自省。 荻花风起秋波冷,独拥檀心窥晓镜。他时欲与问归魂,水碧天空清夜永。
关于“他时欲与问归魂,水碧天空清夜永”
夏承焘先生等《金元明清词选》上册说曰:“末尾二句是说在此水碧天空一片凄清之境中,有谁来问归魂?比喻当时君国沦亡飘泊无依之感,是很深刻的。”(第349页)
按:此二句有无寓意,寓意为何,难以遽定,兹不具论。仅就字面而言,注者此说似不甚熨帖。其致命伤在忽略了“他时”二字。“他时”者,非当下,而系将来某时日。莲花盛开于夏,而王夫之此篇所设定的季节,则是秋天。秋天虽也有莲花,但很快就会凋零。末二句即悬想白莲谢后光景:那时她芳魂已杳,欲问无从,惟水自碧净,天自空旷,夜自清永而已。看他由有花写至无花,以凄清阔大之境收束全篇,余韵悠长,令人含咀不尽,的是名家手笔!
惜余春慢
本 意
[明]王夫之
似惜花娇,如怜柳懒,前月峭寒深护。从今追数,雨雨风风,总是被他轻误。便与挥手东风,闲愁抛向,绿阴深处。也应念、曲岸数枝杨柳,不禁飞絮。 争遣不、烧烛留欢,暗邀花住。坐待啼莺催曙。怕燕子归来,定巢栖稳,不解商量细语。未拟攀留长久,乍雨乍晴,由来无据。待荷珠露满,梅丸黄熟,任伊归去。
关于“争遣不、烧烛留欢”
夏承焘先生等《金元明清词选》上册注曰:“[留欢]留住心中欢爱的人。”(第351页)
按:“本意”,即咏词牌“惜余春”之意。李白有《惜余春赋》,曰“惜余春之将阑,每为恨兮不浅”。春天即将结束,故当格外珍惜。此词通篇抒发惜春之情,并无“欢爱”的内容,故“烧烛留欢”之“欢”,自是“欢娱”之义,而非“欢爱的人”。
古代诗文词中,“留欢”一语,使用频率甚高。北周庾信《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曰:“怅徙跸之留欢,眷回銮之余舞。”唐陈子昂《冬夜宴临卭李录事宅序》曰:“下官游京国久矣,接轩裳众矣。池台钟鼓,虽有会于终朝;琴酒管弦,未穷欢于永夕。……李录事,吾土贤豪,义多于游侠。高轩置酒,甲第迎宾。……于是乘兴,自此而游。安得不放意留欢,遗老忘死。”李白《寻高凤石门山中元丹丘》诗曰:“留欢达永夜,清晓方言还。”宋宋祁《答燕龙图对雪宴百花见寄》诗曰:“舞袂回风人斗丽,醉山颓玉客留欢。”曾觌《鹧鸪天·奉和伯可郎中席上见赠》词曰:“留欢且莫匆匆去,怅望春归何处寻。”方千里《红林檎近》(晓起山光惨)词曰:“把酒同唤醉,促膝小留欢。”元揭傒斯《题陈掾菊径》诗曰:“结意常恐非,留欢辄忘暮。”张翥《寄题顾仲瑛玉山诗一百韵》曰:“卜昼宁辞醉,留欢正未央。”明李梦阳《滕阁访屠子感赠》诗曰:“章门屡出缘寻子,滕阁留欢晩不回。”顾璘《和鲁南元夜雪》诗曰:“火树银花交映地,留欢休问五更初。”皆谓逗留以尽欢娱。王夫之词之所谓“留欢”,似亦是此意。
满江红
[明]吴 昜
斗大江山,经几度、兴亡事业。瞥眼处,英雄成败,底须重说。香水锦帆歌舞罢,虎丘鹤市精灵歇。尚翻来、吴越旧春秋,伤心切。 伍胥耻,荆城雪。申胥恨,秦庭咽。羞比肩种蠡,一时人杰。花月烟横西子黛,鱼龙沫喷鸱夷血。到而今、薪胆向谁论,冲冠发。
关于“香水锦帆歌舞罢”
夏承焘先生等《金元明清词选》上册注曰:“[香水锦帆]《大业拾遗记》:‘隋炀帝幸江都,至汴。帝御龙舟,萧妃乘凤舸,每舟选妙丽女子执雕版,镂金楫,号曰殿脚女。锦帆过处,香闻十里。’”(第362页)
按:《大业拾遗记》,旧题唐颜师古撰。此《选》所引,有三处可商。其一,经与《说郛》本《大业拾遗记》比对,此《选》所引乃节录,故不应加引号作直接引语处理。其二,“锦帆过处,香闻十里”云云,见佚名《开河记》,而非《大业拾遗记》。其三,“每舟选妙丽女子执雕版,镂金楫”云云,语句不通。当作“执雕版镂金楫”,“雕版镂金”乃“楫”之定语。疑此段引文系从类书转引,致有此种种失误。
这还只是小疵,更严重者,吴昜此词通篇围绕“吴越旧春秋”发抒感慨,若此句果如注者所云是用隋炀帝事,岂非枝蔓游离?且仔细玩味注者所引,“香水”二字也没有着落。窃以为,“香水”“锦帆”二事,仍属春秋吴国。宋范成大《吴郡志》卷八《古迹》曰:“香水溪,在吴故宫中。俗云西施浴处,人呼为‘脂粉塘’。吴王宫人濯妆于此,溪上源至今馨香。古诗云:‘安得香水泉,濯郎衣上尘。’”又卷一八《川》曰:“锦帆泾,即城里沿城濠也。相传吴王锦帆以游。今濠故在,亦通大舟。间为民间所侵,有不通处。”
临江仙
纪 游
[明]姜实节
梦断罗帏春睡浅,小楼风竹频敲。溪流一曲抹山腰。雨香初拂柳,日气渐烘桃。 笑解金龟同买醉,故人雅集今宵。阄诗量酒兴还饶。晓钟齐女墓,残月大姑桥。
关于“笑解金龟同买醉”
夏承焘先生等《金元明清词选》上册注曰:“[金龟]唐初,朝官皆佩金鱼袋。天授(武则天年号)二年改佩鱼为龟。三品以上,袋饰以金。李商隐《为有》诗:‘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第364页)
按:此条所注、所引均非。实则姜实节此词系用贺知章、李白故事。李白《对酒忆贺监》诗二首序曰:“太子宾客贺公于长安紫极宫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酒为乐。”诗其一曰:“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昔好杯中物,今为松下尘。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清王琦注曰:“金龟盖是所佩杂玩之类,非武后朝内外官所佩之金龟也。杨升庵因杜诗有‘金鱼换酒’之句,偶尔相似,遂谓白弱冠遇贺知章,在中宗朝,未改武后之制云云。考武后天授元年九月,改内外官所佩鱼为龟。中宗神龙元年二月,诏文武官五品以上,依旧式佩鱼袋。当是时,太白年未满十龄,何能与知章相遇于长安?又知章自开元以前,官不过太常博士,品居从七,于例亦未得佩鱼。杨氏之说,殆未之考也。”又,唐孟棨《本事诗·高逸》曰:“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师,舍于逆旅。贺监知章闻其名,首访之。既奇其姿,复请所为文。出《蜀道难》以示之,读未竟,称叹者数四,号为‘谪仙’,解金龟换酒,与倾尽醉,期不间日。由是称誉光赫。”后世诗词,屡用此典。如宋朱服《渔家傲·东阳郡斋作》词曰:“九十光阴能有几,金龟解尽留无计。寄语东阳沽酒市,拚一醉,而今乐事他年泪。”秦观《望海潮》(秦峰苍翠)词曰:“狂客鉴湖头。有百年台沼,终日夷犹。最好金龟换酒,相与醉沧洲。”晁以道《和资道读贺知章传》诗曰:“谪仙见长安,狂言随意至。换酒解金龟,安知天王赐。”邓肃《再韵明复和来》诗曰:“谁解金龟与换酒,能言嗟我闭雕笼。”刘望之《水调歌头》(劝子一杯酒)词曰:“谪仙人,解金龟,换美酒。”王炎《贺监宅》诗曰:“轻解金龟呼酒徒,却问君王求鉴湖。”章甫《赠李君玉》诗二首其一曰:“坐中无贺监,谁与解金龟。”元张宪《与宁子廉马敬常饮酒得移字》诗曰:“我爱中州双国士,尊前为我解金龟。”明晏铎《酒肆》诗曰:“半幅青帘柳外斜,瓮头春色泛桃花。遥思昔换金龟处,知是长安第几家?”史鉴《秦淮歌》诗曰:“明年我亦泛秦淮,手解金龟就君饮。”皆是其例,可以参看。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新 书 架
《明清之际西方传教士汉籍丛刊》(第二辑)是国家十二五重点出版规划项目和国家古籍出版專项资助项目。主编周振鹤先生是著名学者,具体整理者主要来自复旦大学、上海大学、华南师范大学、上海师范大学等专业研究院校。第二辑共收书二十三种,涵盖了人文学科和自然科学两方面内容。首先,整理者具备深厚的专业基础,如《御制律吕正义续编》的整理是由音乐史专家完成的,《泰西水法》是由科技史专家完成的,因此这些整理成果不但在一般的古籍整理方面是过硬的,而且整理者在有关学科方面的知识也是超群的。其次,就第二辑的具体内容说来,如《坤舆格致》为近年来新发现的汤若望重要译著,此为首次公开。此外《超性学要》《御制律吕正义续编》等大多数文献均为首次整理。第三,少数如《泰西水法》等文献以前整理过的,此次则搜罗多个版本进行汇校整理。第四,本次整理中对版本精心选择。很多底本为以前学界少人知晓或难以窥见的,如《远镜说》一书,已往所见多以清代《西洋新法历书》本所收为主,此次则以新见韩国奎章阁藏明刻本参校。每种著述前面都有具体的版本介绍与内容提要。方便学者了解相关文献的具体情况。相信该书的出版将推进相关领域的学术研究和发展。
《明清之际西方传教士汉籍丛刊》(全八册),2017年6月出版,精装32开,定价8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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