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冯怀玉 【本书体例】
【原文】:
弁彼鸒斯(1),归飞提提(2)。民莫不榖,我独于罹!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心之忧矣,云如之何!
踧踧周道(3),鞠为茂草。我心忧伤,惄焉如捣(4)。假寐永叹,维忧用老。心之忧矣,疢如疾首(5)。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不属于毛,不离于里(6)。天之生我,我辰安在!
菀彼柳斯(7),鸣蜩嚖嚖(8)。有漼者渊(9),萑苇淠淠(10)。譬彼舟流,不知所届。心之忧矣,不遑假寐。
鹿斯之奔,维足伎伎。(11)雉之朝雊,尚求其雌。譬彼坏木(12),疾用无枝(13)。心之忧矣,宁莫之知。
相彼投兔,尚或先之。行有死人,尚或墐之。君子秉心,维其忍之。心之忧矣,涕既陨之。
君子信谗,如或酬之。君子不惠,不舒究之。伐木掎矣,析薪杝矣(14)。舍彼有罪,予之佗矣!
莫高匪山,莫浚匪泉(15)。君子无易由言,耳属于垣。无逝我梁,无发我笱。我躬不阅,遑恤我后(16)!
【鉴赏】:
这是一首被父亲放逐的儿子抒发忧愤的抒情诗。全诗布局精巧,抒情手法多变,围绕“心之忧矣”这条红线,反复吟咏,浓重的忧伤、哀怨、愤懑之情充溢纸上,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对后世影响很大。关于这首诗本事和作者,古代有两种论法:《诗序》说“《小弁》,刺幽王也,太子之傅作也。”认为是周幽王太子宜臼遭褒姒谗害,他的老师所作,朱熹注《孟子》时,从《诗序》说。作《诗集传》又说是太子宜臼自作。三家诗《鲁诗》和《齐诗》都认为是周宣王的大臣尹甫在后妻的调唆下赶走前妻之子伯奇,伯奇作此诗。清代学者魏源、姚际恒也认为是伯奇所作。考这两种作法都起于汉代,显然是汉儒据此比附,其实并非诗的本事。在先秦典籍中不见有此记载,虽然《孟子·告子下》有一段孟轲批评高子指责《小弁》是“小人之诗”的话;但那完全是就诗论诗,没有一句涉及具体的人和事。孟、高去诗的时代未远,如诗本事同宜臼或伯奇有关,大概他们不会不知道。在论述《小弁》的得失时,就不可能抛开本事而泛泛议论,更何况高子是从伦常观念出发,斥《小弁》为“小人之诗”的,他又怎么能斥周平王宜臼为“小人”呢?这种犯上的言论,在高子来说,是断然不可能的。《孟子》中关于《小弁》的话,证明了上面两种说法在战国时代还没有,因此其可能性也就大成问题了。虽然汉儒比附本事之说不能成立,高子、孟子的指责与辨解不合道理,然而他们的一个共同点是认为这首诗是一个被父亲放逐的儿子抒发哀怨忧愤之作,这对我们理解这首诗还是有帮助的。
全诗八章,章八句。首章总起,自明无罪被逐,呼吁苍天,倾诉内心的忧思。诗一开始就以乌鸦欢快地成群结队飞回窠里的欢乐和睦的图景,反衬被放逐的忧伤痛苦。接着写自己扪心自问并没有什么过错。“何辜于天,我罪伊何”!最后两句抒发诗人忧心如焚、无可奈何的心情,表达了内心的忧伤。诗的首章,直接鲜明地抒发了被逐后的忧伤痛苦之情,为全诗抒情定下了基调。次章写诗人被逐后看见途中的景象引发出的内心痛苦。先写自己经过的“周道”本来是平坦的大道,而现在却是长满了茂盛的草。这种客观景物,引发出诗人想到如今父子隔绝,象茂草阻塞大道一样,难以会合,内心无限痛苦,心里象被什么东西捣着一样。由于痛苦已极,和衣而卧,夜不能寐,“咏叹”不止,以致于容颜衰老,郁结成疾,痛心疾首。这一章里,诗人除用“比”之外,更通过“假寐咏叹”、“维忧用老”、疢如疾首”等动态描写和“惄焉如捣”的内心活动描写,使感情抒发具有极强的感人力量。
第三章写诗人顺着思路探究自己失去父母之爱的原因。此章从桑梓写起,“桑梓二木,五亩之宅,树之墙下,以遗子孙给蚕食,具器用者也”(《诗集传》)。因桑梓是父母所植,诗人非常恭敬。对桑梓如此,对父母就更恭敬了。“靡瞻匪父,靡依匪母”。自己瞻仰、依存的只有父母,然而却得不到父母的爱,究竟是何原因呢?难道自己不是父母的亲生骨肉?还是生不逢辰,命运不好?诗人痛苦地思索着自己的不幸,抒发了沉痛的哀怨。
第四章前八句以蝉栖身于繁茂的柳树林中嚖嚖鸣叫,芦苇在深水边茂盛生长,说明事物都有所依托,而自己被逐后却无容身之地。这是反兴。五六两句正面作比,自己好象在激流中飘荡的小舟,不知何处是归宿。这也是途中所见,见景触情,更加深了忧思,所以结尾两句写忧伤之情更深,“不遑假寐”,连和衣而卧也做不到了。
第五、六两章,责怨父母对自己无骨肉之情。第五章写鹿奔而顾恋其群,成群结队奔跑。雉鸣而求其偶,以动物尚知爱其亲,反衬父母对自己完全没有骨肉之情。第六章以投入罗网的兔子尚且有人放走它,路上饥饿而死的人尚且有人埋葬他,反衬自己的父亲却这样忍心少恩,把自己赶出家门,感情由忧发展到怨。第五章结尾以“宁莫知之”,说明没有人了解自己的忧伤,得不到同情和援助。第六章以“涕既陨之”结尾,以泪洗面,直抒忧怨之情。
第七章责怨父亲信谗不察,使自己蒙不白之冤。用了两个比喻,用接受敬酒那样容易来比喻父亲轻易听信谗言;以“伐木掎矣,析薪杝矣”,比喻父亲只听信一面之辞,对是非曲直不作考察。结果放掉了有罪的谗佞之人,而使自己蒙受不白之冤。诗写到这里,感情由忧而怨,并进而有所愤了。怒谗佞之人以谗害人,责怨父亲不爱自己的儿子,不肯调查研究,不肯详情察理。
第八章以“高的才叫山,深的才叫泉”作比,说明自己的被谗有因。以“隔墙有耳”总结被逐的教训。最后引用当时四句流行的谚语,说明自己现在已不见容,今后的事更顾不得了。诗人感到前途渺茫。
这首诗在写作上有如下几个特点:其一,全诗围绕“忧怨”的主题,反复咏叹,全诗八章,有五章以“心之忧矣”作结,它象一条红线反复出现,成为诗的抒情基调和整首诗的内在逻辑结构的主干。同时在这个基调基础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诗人行程的渐远,诗人的痛苦越来越深,由“假寐咏叹”发展到“不遑假寐”,对自己的被逐也由忧而怨而愤。这样就使全诗的感情抒发极其淋漓尽致,深重浓厚,能深深地打动读者。
其二,诗人在抒写感时,善于运用多种艺术手法,把抽象的内心感情表达出来,使抒情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诗人把被逐后途中所见所闻形象地书写出来。有的以眼前之景兴起心中之情,如首章以鸦鸟的欢乐反兴自己的无辜被逐。这种反兴手法,诗中多次运用,第四章第六章都是。有的用眼前所见之景作比,如第四章的“譬如东流,不知所届”,第八章的“君子信谗,或如酬之”,“伐木掎矣,析薪杝矣”。全诗或正面描写,或反面映衬,不仅把抽象的感情生动形象地表达出来,而且把被逐之后流浪在外的见景生情,触景伤怀的痛苦,深刻地抒发了出来,深深地感动了读者。
其三,这首诗在艺术上最突出的地方,是善于通过抒情主人公的动作,表现情绪变化,抒写内心的情感。如第二章写诗人被逐后,用“惄焉如捣”、“惟忧用老”表现自己内心的痛苦,然后又用“假寐咏叹”“疚如疾首”的外在表现来进一步申说,使感情的抒发淋漓尽致。第四章用“不遑假寐”写自己的痛苦越来越深。第六章更以“涕既陨之”来抒写自己对父亲“维其忍之”的怨恨之情。这样便把诗人被逐后的忧、怨、愤的内心感情有层次地生动地抒发了出来。
《小弁》确是《诗经》中的名篇,没有亲身经历的人,很难写出这样的好诗。远在上古就有这样的好诗,确是中华民族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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