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识归舟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天际识归舟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眸。

——《八声甘州》

自古以来,中国人的怀乡恋土情结就十分浓重。

故乡是如此的令人牵挂,令人断肠,很多文人墨客和士大夫人生历程中都有这种怀乡的羁旅体验。多少风尘仆仆的身影,行走在他乡遥远的路上,千山万水间,留下了多少疲倦寂寞的足印,又写下了多少隽永却沉重的诗行。如李白的《静夜思》、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第》、崔颢的《黄鹤楼》等都蕴含了浓郁乡情。多情如柳永自然不会例外。

书剑飘零,孤旅天涯,词句中仿佛听得到浪子柳永的呼吸和心跳,仿佛看到了他凭栏远眺时的忧郁眼神。

《甘州》原是唐人边塞曲之一,声情激壮。如今所传的《八声甘州》,因全调共八韵,故称“八声”。这首柳词中的名篇融写景、抒情于一体,语浅而情深,堪称抒写离愁别绪的诗词上品。

暮雨潇潇,洒遍大江两岸,也洗净了清秋时节的万里长空。西风渐紧,带来阵阵寒意,关河冷落,残阳正照在楼上。四处红花凋零,绿叶衰谢,春日物华渐渐地都凋零了。只有长江水,永远这样无言无语地向东奔流。

我不忍心再登高望远,故乡遥远似在天边,思归的心愿却难以收敛。感叹连年奔走,究竟为了什么在异乡滞留?佳人一定在妆楼苦苦地遥望,有多少次误认了远来的归船。她哪里知道,此时的我正独倚栏杆,心中结聚着无限哀愁。实在不忍心登上高楼,眺望那渺茫遥远的故乡,归思一发即难收。叹息这些年来漂泊江湖的行踪,为什么苦苦地长时间客留异乡?想那美丽的心上人正在妆楼抬头凝望,多少次错把远处驶来的船当作游子归来。唉,她怎么知道我此时正独倚栏杆,这样凝眸望远,愁思深重!

一篇柳永的《八声甘州》读罢,总会让人陷入伤感的愁思。“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事实上,最初被这首词所吸引便是这个清新如画的开头。一下子就将人带到了暮雨潇潇、江天苍茫的秋日雨境里。

想象那宋代的才子词人柳永一袭青衫,登楼望远,只见那暮雨洒满江天,水天茫茫,经过一番雨洗的清秋景象分外清新湿凉。“秋”本是一个季节,一种时令,并非实物,更是无法去“洗”。但慧心的词人却以一个“洗”字,将“秋”化虚为实,让人感到秋之清冷是由暮雨洗出来的,于是那雨后秋景的清新爽朗呼之欲出,如在眼前,仿佛可触可亲。

这短短十三个字中,倒有六个字是三点水的偏旁,加上一个“雨”字,更觉满纸是氤氲迷蒙的水雾。后来每逢森冷湿润的雨天,我在街头望着空阔苍茫的雨中楼林和江对面的远山,总会想起柳词里的这一句。特别是一个“对”字,已写出登临纵目、望极天涯的境界,将人与自然、与这大千世界、与宇宙万物的主客关系点得很透彻,正是王国维先生所说的“有我之境”。同时,开篇用一去声“对”字领起,发腔即已惊动听众,如弹词开篇的一声拍板,戏剧人物出场前的亮嗓,又妙在体现了观景的角度,暗藏登楼凭栏远眺之意作伏笔。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三句,则将人带进了一幅笔意苍劲、构图精美的山水画卷里,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意境变得高远雄浑。凄寒的霜风渐渐迫近,那些重重关隘、千山万水顿时显得冷清萧条,一轮落日余晖斜照在高楼上。面对如此凄凉惨景,客旅之人怎能不生起归乡之思?

一个“渐”字,表明秋天的凄清、寒冷、萧瑟、肃杀的程度在不断弥漫,由远及近,日渐加深。霜风既寒且急,行人渐渐稀少,只留下空寂的关山,渡口和楼头孤悬的残照。这一切强烈地激射出词人流落他乡的伤楚,孤单和愈益黯淡的情怀。“残照当楼”四个字,凄怆苍凉的境界全出,如同宇宙间悲秋之气一起袭来。这番意境让人不禁想起李太白《忆秦娥》里“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景象。宋人赵令畤《侯鲭录》卷七载:“东坡云:‘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可见,连曾经一度鄙薄柳词的苏轼也不得不承认柳永的笔力才情。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眼底所及处处是一片红凋翠落的残败景象,美好的时光已渐渐逝去,盛日春景已然衰残。只有那长江之水静静地向东流去。天地间的万物都笼罩着悲凉秋意,触动着词人的归思。“是处”言处处,反映视野之开阔。“红衰翠减”引用了李商隐诗:“此荷此叶常相映,红衰翠减愁煞人”。红、翠,指代花草树木。

“红衰翠减”表现远望的感受,真切而又鲜明。在夕阳的映照下,站在楼头看那红花衰谢、绿叶凋残的景象。这种强烈的视觉感受与暮雨、霜风、残照相联,让人深深感受到一种沉重的现实:“苒苒物华休。”自然界如此,人世间又岂能例外,那美好的故乡,深情的佳人和自己蹉跎的青春年华,无一不正在苒苒逝去。一念及此,自然是悲从中来。

“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化江水无情为有情,寓人生悲慨于江流变化之中,蕴含了诗人怀乡思人的情怀。子曰:“逝者如斯夫”。江水常常是大自然对时间、对人生、对宇宙万物的一种无语的象征和暗示。它就是上苍对人间的一种暗示:人生是短暂的,一切生命都将衰亡,只有长江水仍旧日日夜夜奔流不止。短暂与永恒、无常与恒久,自我与物象,人生与宇宙,那些哲理思辩意味尽在画面之中。

那“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清秋暮雨,繁花落尽,关河冷落,斜阳残照,一派深秋萧瑟寥廓的景象都化入这无语东流的滔滔江水中。写出了一种天地无言、人生局促的禅意。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登高临远,暮雨、霜风、关河、残照均一一收入眼底,无一不令人触目伤心。故言“不忍”。还以居高之势,顺着东流水的江水,望到了渺茫的前方,意在寻找故乡,将悲秋之慨引向伤离意绪。万物衰竭固然有所不忍,不见故乡引动归思,心情益发悲凉。

“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流?”春风得意之人大概不会这样伤怀。只有穷困潦倒、流落不偶,漂泊异乡的游子,才会在这一刻如此地思念自己的家乡。“淹流”是久留之意。这两句实是一种对自己孤旅人生的反省自问,吐露了自己内心世界交织的矛盾与怅惘。故乡渺茫,归思难收,年年漂泊,所为何事。自己这数年如蓬草一样随风飘转、浪迹天涯的生活得到了什么?人生究竟何事值得自己如此漂泊天涯滞留他乡苦苦寻求?这是词人的自省、自责,也是他羁旅一生的悲剧命运所在。

陶渊明说:“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柳永流落江湖,萍踪浪迹,多是出于科举应考、谋职宦游等原因,是不得已而为之,为何又生懊悔之心?原来,他的种种努力并未达到目的,只是“客里光阴虚掷”罢了。而此生之潦倒、行踪之无际,内心酸楚又岂是语言能形容的?柳永这一问真是“欲说还休”。想到自己不过是为了一点儿口腹生活就为人所驱役,情感无限悲慨。不想停留却又不得不停留,经历无数的过往才发现时刻思归的故乡已是永远回不去的远方。

“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读到这几句,常让人想起温庭筠的那句“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这是柳永词中常用的一种“从对面写起”的笔法,世称“柳七家数”,或“屯田家法”。

“颙望”指抬头凝望。想象中,那闺阁佳人急切盼望情郎归来。她梳洗打扮,在楼头极目眺望,总以为那出现在地平线上的就是游子的归船,等到近前方知是误认。如此再三再四,仍站在楼头凝神观望,可谓是“望穿秋水”,这是何等的深情。读这首词,可知柳永对妻子琼娘的思念。

“叹年来踪迹,”这是对故乡妻子说的。“想佳人,妆楼颙望”,是词人揣想琼娘此时可能也在妆楼上等待他的归航,而词人同样在内心对妻子表白,此时此刻,他同样在想念她并因此倚栏愁苦。

让人想起台湾诗人郑愁予的那首《错误》: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关山远隔,千里相望,见出两地同心,俱为情苦。一种相思,两幅幻景叠加,虚实相应,极大地增强了艺术张力。梁启超将这种写法称之为:“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如当年杜甫写月夜思妻,又反过来写妻子思念自己,有“香雾云鬓里,清辉玉臂寒”(《月夜》)之句。韦庄词“夜叶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栏杆,想君思我锦衾寒”(《浣溪沙》)也是由己及人。不过柳词有更多层次和曲折。

“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那妆楼中的佳人苦苦思念游子时,不免产生“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的猜测,她哪里知道此时这游子正和她一样倚阑远望,满腹乡愁!此句与首句呼应,是全词的注脚,使整首词都笼罩在浓浓的愁绪中。恁意为“这样”,常用于口语。“正恁凝愁”收束全词情意,意谓凭栏观景思乡,无非凝聚着如此这般的愁苦。

这首词从一个“望”字入手,“对”潇潇暮雨,登高临远,望那清秋里的江天,望那渺远的故乡,生起归思,进而又“叹”自身孤旅,有“想”妆楼佳人,最后是一个“倚”栏凝愁的动作定格了一个天涯游子的孤独形象。作者的羁旅之愁,飘泊之恨,尽从“对”、“望”、“叹”、“想”、“倚”一连串动作中透出。

读这首词,总会让人想起金庸笔下的令狐冲、古龙笔下的萧十一郎。他们也是一生在漂泊,行走在路上。他们行走在风中的身影和神情,也是这样孤独、寂寞,内心深处总怀念着远方的某个粉红色的美丽身影。那是他们生命热力和激情的来源。爱情成为他们生命中一轮孤独的太阳,照亮他们生命的所有风景。

传统文化的内在神韵,总是不经意地在各种门类的文学作品中一代代传承下来。

别岸扁舟三两只。葭苇萧萧风淅淅。沙汀宿雁破烟飞,溪桥残月和霜白。

渐渐分曙色。路遥山远多行役。往来人,只轮双桨,尽是利名客。

一望乡关烟水隔。转觉归心生羽翼。愁云恨雨两牵萦,新春残腊相催逼。

岁华都瞬息。浪萍风梗诚何益。归去来,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

——《归朝欢》

远处的岸边停泊着三两只小船,淅淅的风吹着初生芦苇萧萧作响。

栖息在江心沙洲上的野雁扑打着翅膀,冲破晓烟飞天而去。一弯残月映照在小桥上,小桥上的霜迹显出刺眼的银白色。不知不觉间天渐渐亮了。远远的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那些红尘中来来往往的人们,无论是坐车的还是乘船的,都不过是为了名利而奔忙。

一眼望去,但见那故乡关河相隔遥远。柳永突然间生起一种归心似箭的感觉,恨不得生出双翅飞回家。愁云恨雨像丝缕一样牵萦着两地。眼看日月相催,新春刚过残腊又到。岁月年华转眼就过去。此生像浮萍和断梗一样随风飘荡、逐波飘流,究竟又有何益?唉,还是回去吧。家乡玉楼中深闺里毕竟还有人在思念,毕竟还有人牵挂着远行人。

回家途中,柳永归心似箭,恨不能生出双翼,早日回到家乡,见到亲人。是啊,远方的闺房里,一灯如豆,风语心事,低头娥眉宛转。那曾是他梦里最深的呓语,是千百次醉乡的回归,如前生今世般的相思宿命。

他多想和她在窗前灯下呢喃低语。共话那一路上的萧萧葭苇、溪桥残月,还有那一夜的霜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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