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至:我是一条小河

作者： 徐荣街

我是一条小河，

我无心由你的身旁绕过——

你无心把你彩霞般的影儿

投入了我软软的柔波。

我流过一座森林，

柔柔波便荡荡地

把那些碧翠的叶影儿

裁剪成你的裙裳。

我流过一座花丛

柔波便粼粼地

把那些凄艳的花影儿

编织成你的花冠。

无奈呀，我终于流入了，

流入了那无情的大海——

海上的风又厉，浪又狂，

吹折了花冠，击碎了裙裳!

我也随着海潮漂漾，

漂漾到无边的地方——

你那彩霞般的影儿

也和幻散了的彩霞一样!

冯至

我国的爱情诗有着优良的传统，除了一些质直率真地吐露火热情怀的篇章外，很多优秀的作品都善于运用比兴、暗示的手法，曲折地表达男女之间深长的情意。诗人们常常借助于日月星辰、山川风云、禽鸟草木，“触物以起情”或“索物以托情”(宋·胡寅《斐然集·与李淑易书》)，把缠绵的感情抒发得幽婉动人。鲁迅先生称赞冯至是“中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他早期的爱情诗既借鉴了我国古典诗歌的抒情手法，又受到海涅、裴多菲和德国后期象征派诗人里尔克的影响。他从中外优秀诗人的作品中汲取有益的滋养，形成了婉约而不晦涩，精巧而不纤弱的抒情风格。冯至的《我是一条小河》写少男少女的爱情充满了葱茏的生意和青春的活力。诗人驰骋丰富的想象，选取人们常见的事物进行比喻和暗示，出人意外地把自己比作一条小河，把小河里的彩霞般的影子比作自己心头的美丽的女郎。事物之间的新颖巧妙的联系，造成了诗歌的不落俗套的艺术构思和优美清晰的意境。全诗五个小节，稍稍有点儿贯串的情节。诗人先借小河和影子写“你”“我”之间的柔情蜜意。诗中连用两个“无心地”描绘了真正爱情的和谐与自然。男女之情是人类高尚纯真的感情，容不得一点儿勉强和做作，也不需要任何人为的拉扯与撮合，它就象小河自由流过，两岸的景物把她的影子投入碧波之中，清流艳影相互交融，十分自然地形成了一种“妙合无垠”的境界。在第一节中作者只用四行诗句，便会情入景，别开生面地寻求到了独特的抒情方式。接着，诗人全用隐喻的手法，我即小河，小河即我，以小河流过森林，流过花丛，流入大海为抒情线索，把“我”的感情描写得缠绵蕴藉，波澜起伏。第二、三两小节写我用荡漾的柔波把碧翠的叶影儿剪裁成爱人的裙裳，把凄艳的花影儿编织成爱人的花冠。诗中想象丰富，形象优美，充满了欢快和幸福。最后写小河流入大海，海上的厉风狂浪吹折了花冠，击碎了裙裳，小河和影子随着海潮一起幻散。诗的结尾描绘出的另一幅画面，形象地说明了真诚相爱的青年男女之间休戚与共的关系。这首诗篇幅虽然短小，却凭借一个单纯的情节贯串到底，把字句组织得丝丝入扣，诗中的情绪也抒发得委婉而曲折。

“五四”时期的爱情诗，以反叛精神和真诚的感情抒写了一代青年的觉醒，青年诗人们往往通过展示“个人藩篱”和“内心一角”，来表现反封建反礼教、追求自由幸福的主题。“湖畔诗人”们的作品和郭沫若的《瓶》，都取得了成功，产生了热烈的反响。但是，在一些小资产阶级诗人或革命诗人的早期诗作中，也常常掺杂着某些消极因素，爱情至上、唯美主义、浅薄庸俗的情调时有流露。冯至的爱情诗不以直接抒情，充分反映时代精神见长，却以温婉秀丽的风格、纯净蕴藉的诗美自成一家。他既善于以丰富新颖的形象来显示或暗示思想，作品中又没有神秘颓废的色彩；他常常是曲折委婉地充分抒发情怀，诗篇里又找不到浮华造作的词句。诗人在谈到他早期的诗歌创作时也说过：“那时我年轻，对于诗说不上什么主张，却愿意在一定形式的约束下诗句能生动活泼，舒卷自如；我最不喜欢有一种诗为了凑字数、凑行数、凑押韵，把诗写得呆板没有生气，或是堆砌华丽的词藻，让人读了，喘不过气来。”(《诗文自选琐记》)冯至的作品既充满了诗情，又注意约束和控制自己，不让感情自由泛滥，与同时代的一些“跑野马”的诗人相比，他的诗更能显示出一种典雅美。冯至是一位在中国新诗史上有贡献的诗人，他在抒情诗上的独特建树是值得珍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