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邈邈路何长,文物衣冠天一方。
独有孤臣挥血泪,更无奇杰叫天阊。
关河夜月冰霜重,宫殿春风草木荒。
犹耿孤忠思报主,插天剑气夜光芒。
---刘 过
南宋从孝宗隆兴和议之后,长期对金邦屈服,君臣上下,忍辱偷生,逍遥岁月,激起了一些有为、有识之士的强烈不满,先后出现不少爱国诗人、词人,利用诗词抒发他们的忠愤。年辈较早的有陆游、张孝祥,其次是辛弃疾、陈亮,晚一点的是刘克庄。刘过是和辛弃疾同时且为好友的一位重要诗人、词人。他的爱国思想是一贯的,他在早年就曾上书朝廷,陈述恢复中原的方略,没有结果。他自负经纶之才而始终不遇,但热情到老不衰。在长期的流浪生活中,从多方面抒写他的忧国忧民的情怀,表现出他的恢复中原的思想,可以说是触景即发,例如《大雪登越州城楼》:“我独忍冻城上楼,欲擒元济入蔡州。”《望幸金陵》:“西湖真水真山好,吾君岂亦忘中原?”《题润州多景楼》:“烟尘茫茫路渺渺,神京(汴京)不见双泪流!”《题高远亭》:“胡尘只隔淮河在,谁为长驱一扫空?”《登凌云高处》:“更欲杖藜穷望眼,眼中何处是神州?”皆是。这首《夜思中原》也是其中的一首,写得沉郁悲壮,最为感人。
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十一月,金兵攻下汴京,次年春,把徽、钦二帝遣送东北,北宋灭亡。在以后的宋、金对峙中,南宋对金,一屈于高宗的绍兴和议,称臣纳币;再屈于孝宗的隆兴和议,纳币割地,以淮河为界,北方广大土地尽入金人之手,到作者写此诗时,至少已经六十多年。诗的起首两句紧扣题目中的“思”字,把笔势展开:“中原邈邈路何长,文物衣冠天一方。”以沉痛的笔调写出了对中原、对汴京的怀念: 中原邈远,道路绵长;礼乐典制、世家大族所聚的汴京,天各一方。这两句为下边的抒写拓广了领域。所谓“路何长”,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实际上从南宋的都城临安(浙江杭州)到淮河南岸重镇淮阴,不过千里路程;从淮阴渡淮河,进入中原,可以朝发夕至;如从荆州、襄阳一带北上中原,轻骑兼日可达。作者在他的《西吴曲·忆襄阳》一首词里说过“乾坤谁望?六百里路中原,空老尽英雄,肠断剑锋冷。”可见“文物衣冠天一方”的距离,不是空间辽远所造成,而是人为的政治因素所造成。从隆兴和议之后,宋廷畏金如虎,“恪守”协议,即使近在咫尺之地,也不敢轻越雷池一步,至于恢复中原,更非所想,年复一年,而形势如故,志士怎能不为之凄然伤怀!
颔联“独有孤臣挥血泪,更无奇杰叫天阊。”转到了自己方面,追想当年曾为国家挥过血泪。这里是指他早年向朝廷上书陈述恢复方略而言。他的孤忠并没有受到赏识,他的才略没有得到施展,空落得四处流浪。他在《念奴娇·留别辛稼轩》一首词里说:“不是奏赋明光,上书北阙,无惊人之语。我自匆忙天未许,赢得衣裾尘土。”表现出他的怀才不遇的哀怨情绪,这几句词语,也正是“独有孤臣挥血泪”诗句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下句慨叹当时没有奇杰的人物像他那样上书朝廷,力陈恢复大计。天阊,即天门,出自《离骚》“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这里借指朝廷。这一联诗句反映了当时朝政萎弱不振,同时也反映了他对宋廷仍抱有幻想,认为多几个奇杰人物把天门叫开,据理力争,就会震动“宸衷”,幡然醒悟,使国家兴复。是不是可能呢?在隆兴和议之后,最早叫天门的奇杰人物是辛弃疾,他曾向孝宗皇帝上《美芹十论》,全面论述兴复方略,洋洋洒洒,达数万言,结果呢,只不过叫他当个小小的朝官司农寺主簿,一个很有军事韬略的人物,却分配去管理农业生产。孝宗末年又一个叫天门的奇杰人物是陈亮,曾向孝宗连上三书,力倡恢复,不仅没有受到重视,反而激怒了一批庸懦官僚,交相攻击,斥之为“狂怪之士”。事实证明,隆兴和议之后,宋廷君臣已被吓破了胆,根本不会振作起来,不管有多少奇杰人物齐集天门叫喊,也是枉然。我们不能要求诗人对宋廷的腐朽虚弱本质有全面的认识,他的爱国精神毕竟是可贵的,这一联诗句感情激越,忠愤之气,溢于言外,有振聋发聩之力。
颈联“关河夜月冰霜重,宫殿春风草木荒。”再宕开一笔,把思绪集中到边疆,集中到汴京方面。“冰霜重”是说天气严寒,这只是表面的意思,它的真正的内涵是说宋军无力闯过边关,挺进中原,使得恢复汴京,渺茫无期。“宫殿”承首联次句。春风吹来,本是草木争荣的时候,而汴京的帝王宫殿因为处在金人的统治之下,在春天里却是一片荒凉景象。那么,广大人民呢?其生活状况是可想而知的了。陆游在一首诗里说:“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表达了金统治之下的广大人民深盼南师的情意。这个意思在此联里也可以体会得到。在艺术上对仗精切,而气韵流动,饶有唐人风味。
尾联两句“犹耿孤忠思报主,插天剑气夜光芒。”再转到自己方面。上句承第三句,表明过去挥过血泪,现在报主之志仍然未衰。下句用的是龙泉剑的典故。这把剑相传是春秋时期吴国的干将和越国的欧冶子二人合铸而成,锋利无比,后被沉埋于丰城(今属江西)监狱下的地层中。传说西晋初年,司空张华夜观天象,见牛宿、斗宿之间(江西地区的星宿分野)有紫气冲天,后遣人就地发掘,这把宝剑才又现于人间(见《晋书·张华传》)。这里诗人用来自比,虽被沉埋而精光不灭,仍然可以上插于天。这是壮语,也是真情语,他早在《下第》诗中就有“振海潮声春汹涌,插天剑气夜峥嵘”之句,这里再次用这个典故,表现出诗人的坚强性格,它的思想感情的基础是对国家人民的忠诚和热爱,这种思想感情往往是通过“报主”、“忠君”的形式表现出来,成为巨大的精神力量。这是不应以其人的事业成败,或是否有实际行动来论的。
七言律诗难在发端和结句,发端要放得开,要气象宏远;结语要收得住,要辞尽而意不尽。这首诗以悲语起,先把视线伸到中原,伸到汴京,颔联倒插,追忆当年挥洒血泪,颈联再推拓开去,把视线伸到边疆,再伸到汴京,最后以壮语作结,全诗开阖变化神完气足,过接自然,在七言律诗中是一首形式完美、情感动人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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