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歌的新鲜感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古典诗歌的新鲜感

倪其心

清代赵翼的名篇《论诗之二》曰: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认为古典诗歌,即使像唐代伟大诗人李白、杜甫的作品,虽然至今传诵不衰,但是读来已经觉得不新鲜了。在他看来,诗歌创作不断向前发展,人才辈出,新陈代谢,历代的代表诗人主导诗歌创作思潮是有一定时限的,大致数百年,并不永恒。显然,赵翼旨在号召当代杰出的诗人大胆创新,敢于超越前人的成就,创作出具有新鲜感的作品,领导创作思潮向前发展。然而这里要谈的是,李、杜诗篇初出时具有怎样的新鲜感?到清代为什么会觉得不新鲜?

赵翼所谓“不新鲜”,显然不指古近体诗歌格律与语言。宋、明以来,文人士子出于科举考试、官场应酬、文坛交际等等需要,这套格律与语言都已滥熟,可谓“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臭”,不辨新鲜与否。其次,他也不会指吟咏主题的开拓创新。清初虽然已有资本主义萌生,但大清帝国仍是封建统治,儒家思想仍居主导地位,文人士子生活基本上仍束缚于出、处二途,仍与诗圣杜甫“奉儒守官”、诗仙李白“天上谪仙”两相适应,其歌咏主题依然在传统范围之内,诸如游子、思妇、游宦、旷怨,田园、山水、隐逸、游仙,咏怀、咏史、感遇、即事,从军、边塞、岁时、悯农,以及拟古、杂诗等等。清初吟咏赋诗,大抵不出这一套,难得新鲜。说穿了,诗是“正声”、“雅体”,论新求俗,则是词、曲、小令了。赵翼不会要求在格律、语言及吟咏主题上的“新鲜”的。

诗歌创作的新鲜感,其实与饮食品味的新鲜与否一样,并不要求烹调手艺及拼装技巧的翻新,而在于品尝其原料的生新鲜活,毫不陈腐,所以是指以诗歌形式创造出当代生活特征的艺术形象,而不是反映过去时代的。众所周知,封建社会制度尚未发生根本变革之前,它的社会生活变化是十分缓慢的,迹象细微,不易觉察。但是,封建制度也有自己的产生、发展、繁荣、衰落及解体过程,有一定的阶段。在各个阶段递进之际,相对地说,它的社会生活变化大些快些,迹象比较明显。所谓“各领风骚数百年”,是与封建制度发展阶段有关的。李白、杜甫的时代正是古代封建制度的鼎盛之际,也是大唐帝国的盛世顶峰。李白可谓走向顶峰的代表诗人,杜甫则处于从顶巅开始下坡,因而他们的作品反映社会生活变化是敏锐的,现实生活特征是明显的。而赵翼的时代,封建制度正处于衰落走向解体之际。虽然大清帝国处于盛世,赵翼并未意识到封建制度的根本衰落,但是对李、杜诗篇所反映的盛唐社会生活特征的艺术形象,却已见惯,不再觉得新鲜了。试举一例。

李白《蜀道难》脍炙人口,至今传诵不衰,说诗家对它的思想内容可以作种种政治寓意的比附,对它的艺术成就进行各自成说的独到鉴赏。然而在它初出的当时,李白的同时读者及论者是否觉得它新鲜?怎样的新鲜呢?据载,李白在唐玄宗天宝初年到京城长安,曾拿着《蜀道难》去见著名诗人贺知章,获得赞赏,称他为“天上谪仙人”。同时人殷璠编选《河岳英灵集》,选入《蜀道难》,评曰:

“奇之又奇,自骚人以还,鲜有此体调。”可以想见,当时京城文坛也曾为此轰动,觉得十分独特新鲜。显然,论者并不以为它的乐府体裁新鲜,也不觉得它吟咏游子入蜀道路艰险的主题有什么新鲜,而是由于它的诗人形象与风格情调是前所未见或罕见的。所谓“谪仙”,是天上神仙贬谪到人间,在尘世是民,却又不同于凡夫俗子;所谓“体调”,是风格情调,作品中诗人形象的体现,而“骚人”即谓《离骚》作者屈原,在《离骚》里是位上天下地、谒天帝、求美女而忠贞无悔的贬臣形象,也是从贵族大臣流放为民的超凡脱俗的人。“谪仙”与“骚人”之间的共同特点是,介乎天人之际、仙俗之间,超凡脱俗,洞察人情,而无所拘束,自由自在。这就是《蜀道难》在盛唐时代引起轰动、觉得新鲜的原因。

《蜀道难》其实是游子诗,不过是以蜀道过来的游子,奉劝入蜀谋求安乐的游子不要抱幻想,不必冒险入蜀,以免进去出不来,回不了家乡。它确乎不同于以往的游子诗,并非埋怨山高翻不过去,也不悲伤水阔没有渡船,而是说蜀道可通,然而“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告诫后来游子务须面对这些客观艰难。在诗人看来,蜀地闭塞,自古而然;蜀道高险,辟自天堑;深山老林,情景可怖;关隘难通,禽兽凶猛;这一切都是天意的安排,大自然造化,可谓“万物兴歇皆自然”(《日出入行》),难以改变,无可避免。凡出入蜀中,都须通过蜀道,顺受这份天意,接受这一考验。其思想特点实为道家人生观,万物归于自然,超脱尘世俗缘,则蜀道高险别有奇趣,游子拘束亦自摆脱。从而使这首诗歌的艺术表现仿佛浪漫、夸张而壮美,其实它描写蜀道高险是客观而真实的,不过写其极端而已;它劝诫入蜀游子是诚恳而切实的,都从世俗人情着想。所以诗中游子不是以往的游子,不是游宦,不是游仙,也不是隐者逸士,而是洞察世情的“谪仙”,体贴人民的“骚人”,超脱自在,无所牵累,讽世劝俗,恳切坦然。这样的游子形象具有盛世气象,更有盛唐特点,显示着封建统治下的宽松,表露着中下层士人的向往。前此未见,所以“新鲜”;此后少有,所以“万口传”。

随着历史前进,封建制度从盛入衰,文人士子对游子生涯及谋取功名,都有日益深刻的体验与认识;而文明进化,交通发达,对入蜀及赴边的旅途困难,也不再像先唐时代那样愈益望而生畏。到了清代,像《蜀道难》这般开导游子成了老生常谈,而蜀道高险艰难早已不复当年,因而作为一种社会生活的艺术形象,不论是以过来人的坦诚开导,或是被劝诫的世俗畏难,都是过去的历史,不再觉得新鲜了。事实上,直到今日,《蜀道难》仍是古典诗歌艺术的瑰宝,放射着迷人的光华,但不是因为它体现着“谪仙”的形象,也不由于它具有超人的风格情调,而是由于它对人民的挚诚的情怀,对祖国山水的幻丽的歌唱。如果以它的主题来说,到了清代,则表现为另一种艺术形象。亦举一例。

与赵翼同时的著名诗人袁枚的名篇《同金十一沛恩游栖霞寺望桂林诸山》云:

奇山不入中原界,走入穷边才逞怪。桂林天小青山大,山山都立青天外。我来六月游栖霞,天风拂面吹霜花。一轮白日忽不见,高空都被芙蓉遮。山腰有洞五里许,秉火直入冲乌鸦。怪石成形千百种,见人欲动争谽谺。万古不知风雨色,一群仙鼠依为家。出穴登高望众山,茫茫云海坠眼前。疑是盘古死后不肯化,头目手足节骨相钩连。又疑女娲氏,一日七十有二变,青红隐现随云烟。蚩尤喷妖雾,尸罗袒右肩。猛士植竿发,鬼母戏青莲。我知混沌以前乾坤毁,水砂激荡风轮颠。山川人物熔在一炉内,精灵腾踔有万千,彼此游戏相爱怜。忽然罡风一吹化为石,清气既散浊气坚。至今欲活不得,欲去不能,只得奇形诡状蹲人间。不然造物纵有千手眼,亦难一一施雕镌。而况唐突真宰岂无罪,何以耿耿群飞欲刺天。金台公子酌我酒,听我狂言呼否否。更指奇峰印证之,出入白云乱招手。几阵南风吹落日,骑马同归醉兀兀。我本天涯万里人,愁心忽挂西梢月。

这是一首旅游诗,诗人以为是游子诗,所以末二句用了两个典故。一是《古诗十九首》其一“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表示自己是作客他乡的游子;二是李白《金乡送韦八之西京》“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表示自己惜别主人的心情。不难见到,袁枚此诗是有意继承李白的浪漫想象的诗歌艺术,也不无创新的追求和意图。《蜀道难》的浪漫想象是形容蜀道高险,其特点不是夸张想象,而是描写极端。开辟蜀道的神话传说是远古历史;“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是形容道路极其高而危险;黄鹤飞不过去,猿猴攀不上去,然而人可以登上山顶,摸着星星,是形容翻山极其艰难;至于鸟叫月照,绝壁枯树,瀑布轰响,渲染山途经历的极其可怖;以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则是古来周知的关隘险阻,也是举其极端,言其极端。总之,诗中所写都是实有艰难的情景,也是入蜀游子无可避免的艰难险阻。而袁枚此诗的浪漫想象,其特点不是描写桂林众山的实有景观,而是夸张地描写诗人主观的想象。

桂林栖霞寺栖霞洞即今广西桂林郊外名胜七星岩。从传统的中原观点看,桂林与成都一样属于边远地区。然而昔日旅途险阻,袁诗中毫不涉及;古来作客为难,此时已为上宾;同属登山,高险变为奇观;总之,《蜀道难》是过来人,此诗却是欣赏山水的“游子”,因而诗人不是劝诫世俗的“谪仙”,而是高谈阔论的上宾。全诗首尾点出旅游桂林,感激东道;中间记叙从栖霞洞到栖霞山上观赏洞中及众山景观,都是才学涣发的主观想象。诗人不是复归自然的道家信徒,而是博学多才的大自然鉴赏家、人世间议论者。栖霞洞中所见,在构思上是出洞后观赏众山的铺垫,也是想象洞中景观仿佛创世前的混沌初辟状态。其主要描写是在出洞登高,观望众山。即“疑是盘古死后不肯化”至“何以耿耿群飞欲刺天”二十三句,以淹博的学识,用比兴的手法,写众山的姿态,驰骋主观的想象,大发人间的议论,读来气势充沛,形象突出,仿佛脱口而出,一气呵成。诗中不再一味散发道家气息,而是神话传说、佛道故事以及古代斗士的“山川人物”,从盘古氏、女娲氏、炎帝蚩尤、清凉佛尊、格斗勇士、鬼母青莲以及破妖除魔的道家罡风等等,似乎见到创世以来种种人物与精灵,仿佛感到他们束缚于天的僵化而不平的气势,实质是在抒发自己的名士情怀,显露才学,高谈阔论。

李、袁相距千年,时代不同了。封建制度极盛阶段的蓬勃与宽松,导致李白这样仿佛不属人间的天才诗人、自在游子的出现,恰如昙花一现,因而也被叹为谪仙。袁枚则是盛清的大才子、大诗人,备受敬重,供为上宾,实为养尊处优、并不自在。袁诗虽然才气横溢,却是未免客气;尽管谈天说怪,毕竟为臣为宾。正因他不掩饰自己的束缚,也不强压自己的不平,所以他大发这番“狂言”,仿佛要一吐“欲活不得,欲去不能”的满腔不平,似乎自己便是这“耿耿群飞欲刺天”中的一个,然而被束缚、被僵化了。“谪仙”好像变成僵化的“山川人物”及“精灵”,是诗中艺术形象的不同,是历史时代的现实生活变化的反映,是时代的使然。从风格情调看,《蜀道难》的李白天真而诚恳,逗人喜爱,使人感动,有浪漫风格,有幻丽魅力;此诗的袁枚则淹通而不平,令人钦佩,让人同情,有学识才华,有激情气势,却不浪漫,也不幻丽。不同时代的诗人,写出不同风格的诗篇,自然而然。在它们各自初出之时,都是自己时代社会生活的特征反映,真实而新鲜独特。倘使让后世诗人再来追步前人,要袁枚吟咏蜀道艰难,讽世醒时,则不仅落套,也显得幼稚了,并非新鲜与否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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