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词:
词以境界为最上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的开篇首句即抛出“词以境界为最上”的观点,他以此为中心,结合唐五代北宋词和西方美学思想,来建构自己的文艺美学理论体系。然而“境界”说并非王国维首创。
“境界”与古代文论中的“意境”属于一类,古典美学专家曾祖荫先生认为,这一理论范畴的发展大致可分为三个时期:一是先秦至魏晋南北朝的孕育期;二是唐宋年间的提出和形成期;三是明清至近代以来的深入发展期。王国维作为中国古代文论的终结者和现代文论的开启者,不仅总结了中国古代诗学中“意境”,而且开启了现代文论的新方法,被许多后世学者赞为中国学术研究实现现代转型的第一人。
《人间词话》对《文心雕龙》的承革扬弃
说到古代文论,就绝不能避开刘勰的《文心雕龙》,这部巨着不仅总结了隋唐以前的诗学文论,同时也拉开了唐宋以降文论美学的帷幕,特别是其中的《隐秀》篇,对先秦、秦汉以来的“意象”论进行了总结。刘勰的《文心雕龙》和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在某种程度上说是相似的,都处在承上启下的位置,二者具有诸多可比性。
“隐”历来是中国古代文论和美学体系中的重要范畴,也是《文心雕龙》中的核心概念。在《文心雕龙》中,刘勰提出了一系列具有辩证关系的美学范畴,如“文道”“心物”“体性”“情采”“比兴”“隐秀”等概念,它们辩证统一、相辅相成,但刘勰在论述中还是有所侧重的。在谈“比兴”时,刘勰明显更推崇“兴”,因为“比显而兴隐”,可见刘勰对“隐”的青睐。《隐秀》篇也是如此。在这一篇中,刘勰对“隐”下了这样几点的定义:“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隐以复义为工”;“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深文隐蔚,余味曲包”,“秘响旁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故互体变爻而化成四象;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辞生互体,有似变爻”,“并思合而自逢,非研虑之所求也”;“或有晦塞为深,虽奥非隐”;“故自然会妙,譬卉木之耀英华”。“文外”“重旨”“复义”三个关键词是要格外注意的。这种“文外之重旨”和“复义”与王国维的“境界说”是一脉相承的。
王国维先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又阐释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然而王国维并没有对“境界”这一概念做出严格的界定,导致学术界对其内涵和外延产生分歧,但其核心仍然是我国诗学范畴中直感型“景—情”诗学模式,而非象征型“象—意”诗学模式。
《文心雕龙》是我国古代诗学领域承上启下的巨着,不仅在《隐秀》篇总结了先秦两汉以来的诗学意象论思想,还在《物色》篇中为“意境”理论建立了基本框架。
《物色》篇首先集中论述了抒情诗的创作原理,之后围绕着抒情诗的关键因素——“情”与“物”进行阐释,并对“情”与“物”进行了具体描述和界定。如“情”包括“悦豫之情”“郁陶之心”“阴沉之志”“矜肃之虑”等。所谓的情是指生活化的情感,是对悲欢离合、得失荣辱的感触,与政治教化、圣人之旨、微言大义是截然不同的。“物”的内容就更加分丰富了,像“献岁发春”“滔滔孟夏”“天高气清”“霰雪无垠”“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山沓水匝,树杂云合”“春日迟迟,秋风飒飒”等都是。“情”“物”在创作过程中相互引发相互交融,“情以物迁,辞以情发”“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情往似赠,兴来如答”。
然而,王国维的境界说也有自己崭新、独特的内容。《文心雕龙》中的《隐秀》篇和《物色》篇堪称程碑式的作品,王国维的“境界说”,同样可称为唐宋以降诗学范畴“意境”理论的总结者和集大成者。叶嘉莹在《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中认为,“境界”一词的出现与佛家经典中的“六根”“六识”“六境”之说有关,只有由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所具备的六识的功能而感知到色、声、香、味、触、法等六种感受才能被称为境界。所以,所谓“境界”对就是真景物、真情感的感受。
境界的有无,即“真”与“不真”的区别
王国维的“境界说”对“寓情于景”“情景交融”“意与境浑”“意境两忘,物我一体”是特别加以强调的。王国维认为所谓有“境界”,就是把逼真传神的写景与真诚真切的抒情统一起来,所以他主张表现真情实感,比如:追求真情实感反对虚情假意;追求形神兼备,反对只求形似;推崇自然本色,反对人工雕琢;注重人品修养,反对格调低下。
除了对真感情和真景物“情景交融”的强调之外,王国维还特别推崇“语语如在目前”,认为只有言情真切、写景鲜明、言辞自然的作品才是有境界的作品。这也就是叔本华所说的“直观”。
用最直接最自然的语言抒发最直接的感情,用典、美刺、隶事统统不必。所以王国维非常推崇冯延巳、李煜、纳兰性德等人,认为他们有着“赤子之心”,他们的作品是“血书”,是“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是有境界的。
虽然王国维也认为姜夔的词“格调高绝”,但会给人“隔雾看花、终隔一层”的感觉,其根本原因在于不重视意境的创造。姜夔抒发的是个人的情感思绪,既没有李煜国破家亡的深切痛苦,也没有秦观对自己凄凉身世的愤懑之情。姜夔的情感只能算浅愁薄恨,描写景物又不够鲜明逼真,所以只能给人朦胧迷离的感觉。
有“真”才有境界,失去“真”便失去境界,有“真”才有生命力,失去“真”便沦为“羔雁之具”,这对我们今天的文艺创作仍有指导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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