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程颢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世上的热血男儿,大概没有谁不在心中深藏着“豪雄情结”的。只不过,对“豪雄”的理解各不相同,价值观也随之大相径庭。就某种极端形态而言,有人奔突于外界功名利禄的俗途,以最大限度搏取荣华富贵为豪雄;而另一种人,如本诗作者程颢,则战胜于内心充实淡泊的圣殿,以始终不渝恪守高风亮节为豪雄。
程颢,宋代著名理学家。河南洛阳人,世称明道先生。自举进士后,先后做过京兆府鄠县主簿、江宁府上元县主簿和泽州晋城令。神宗初年,任御史。当时国家陷于内外交困,重视功利的神宗意欲谋求革故鼎新、励精图治的良策,经常召见程颢。程颢每次晋见皇上,“必为神宗陈君道以至诚仁爱为本,未尝及功利。神宗始疑其迂。”后来,程颢因激烈抨击王安石变法而被贬回洛阳。
本诗大约作于程颢被贬洛阳之际。因为政治上的“落荒”,作者无权直接参与朝廷政治,便觉无事可做,闲散得很。首联于舒缓随适中轻轻拈出:赋闲居家,没有一件事不是那样的从容,让你由着自己的性子去处置;就说睡觉吧,一觉醒来,往往已是红日高照,东窗镀金了。如此起笔,读者仿佛看到灿烂朝暾将诗人闲逸散荡的心境烘焙得红艳如烛,摇曳着一丝丝温暖自适、什么都不在乎的笑意。作为一个进士出身国事萦怀的思想家,程颢的“闲”是绝不同于一般世俗无聊之辈的。“闲来无事不从容”,既是贬官之后顿觉轻松的浅层写实,又表明仕途遭挫而内心深处沉渊伟岳般的灵府之气并未受损。他还是那样悠然信步于精神庭院之中,未尝乱了方寸。程颢反对变法,无疑暴露了他社会政治意识的陈旧乖谬,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保持一种宠辱不惊的生存智慧和从容大雅的襟怀风度。
首联对于作者的人生姿态还只是羚羊挂角式的暗示,三四两句则开始转入“理趣”的揭橥和豁显。摆开人生姿态,必得亮出宇宙观的旗帜,非此便不是哲学家的作为:八荒四表万千事物,屏息凝神观照,无不怡然自得;春夏秋冬风花雪月,无不与人集合谐和融为一体。两句可视为老子宇宙观念的诗意阐发。“万物静观皆自得”正合乎老子所谓“涤除玄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即洗汰各种杂念成见,以虚静空明之心观照大千世界,才能发现天地自然包括人自身在内一切事物的根本及其运动变化,也就是“道”。道,是天地之始,万物之母,“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所以认识“道”,非得采取“虚一而静”(荀子)、“澄怀味象”(宗炳)的方法才能达到。一旦你用灵魂的目光触摸到“道”,你就会感应到天地自然的精气魂魄,所有的一切,无不欣欣然充满生机,自由自在,而人与山林草泽、花鸟鱼虫同为道的派生物,原本并没有什么差异。诗人在精神“入定”中,萌生着一种将自然内化于人,又将人内化于自然的哲学意识,传达出皈依自然,物我圆融的舒适感。
前联着眼于人与外界自然的和谐融合,五六两句则点破了个中玄机:“道贯天地”;同时表现诗人自我心游万仞的超迈意气。道,充斥天地,盈贯万物。它创造了一切,也负载于所有物体之中。但是,它又是“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老子)的“无极”存在,不受任何具体有形事物的局限和规定。所以说:“贯天地”,又在“有形外”。而诗人静观万物、妙悟自然之心也像“道”一样拥有对于物质世界的超越性。“思入风云变态中”是说,神思浩荡,飘飘健举,高翔于风起云涌之际。从颔联到颈联,诗人由“涤除玄鉴”、游心于道达到跳出物质拘囿和世俗羁绊的心壮神畅。
尾联貌似突兀,实为顺势而下,正面亮出人生姿态。既然顺天而适是程颢所推崇的人格风范,那么,富贵自然也就算不了什么,而贫贱也未尝不是一种赏心乐事了。在宋代哲学论坛上,程颢是主张“存天理,灭人欲”的。如果诗中所说“贫贱”并不意味着“灭人欲”,如果作者对“富贵”的不屑并不意味着排斥实际功利的话,本诗的确能够在生存意趣方面给予有益的启示:生命的意义不在于物质享受和权欲满足,当富贵必须以牺牲精神作为代价时,选择贫贱便是值得嘉许的豪雄之举。因为它是生命意志不再为物质所役的解放,是主体人格向着理想云空的高扬和升华。
让更多人喜爱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