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名著·杂剧编·王仲文·救孝子(第三折)

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杂剧编·王仲文·救孝子(第三折)

金代开封府西军庄军户杨某早年亡故，妻李氏寡居，独立抚养二子。长子杨兴祖习武，娶妻王春香; 次子杨谢祖学文，也已成人。母慈子孝，安然度日。适值朝廷征兵，李氏留妾子谢祖，力主送亲生的长子兴祖从军。兴祖走后，因东军庄亲家母几次要媳妇春香回娘家小住，李氏便让谢祖去送嫂嫂。谢祖送至近庄的林浪嘴，把行李交付嫂而归。春香正遇拐带他人丫环出逃的赛卢医。赛见春香独行，遂杀死丫环，毁坏面容，威逼春香与尸体换了衣服，将其挟走。春香母亲看见尸体，以为就是春香，错告被小叔谢祖杀死，官府用酷刑逼谢祖屈供。李氏决心上告诉冤，来河南审囚刷卷的大兴府尹王翛然接受了此案。这时，适值升为千户的兴祖请假探母，途中救了陷入苦难的春香，于是抓住赛卢医押送郑州府，案情大白，赛卢医治罪，谢祖获释，李氏一家欣然团聚。



(孤同令史李万上) (孤诗云) 我作官人只爱钞，再不问他原被告。上司若还刷卷来，厅上打的狗也叫。小官夜来劝农回家，那一起人告状的，都与我拿将过来。外郎都凭你，我则不言语。(令史云) 相公，那个婆子再三不肯认这尸首，我务要问成了。将那一行拿上厅来。(张千押正旦同杨谢祖悲科上) (正旦云) 天那，谁想有这场冤枉的事也。(唱)

【中吕粉蝶儿】不知那天道何如，怎生个善人家有这场点污。人命事不比其余，若是没清官、无良吏，教我对谁分诉?早是俺活计消疏，更打着这非钱儿不行的时务。

【醉春风】天哪，这冤枉几时伸，忧愁甚日楚?但留的俺这雪霜也似白头颅。儿也倒大来是福，福! 只索打会官司，吃会痛苦，受会耻辱。

(做跪科) (令史云) 兀那婆子，是个刁狡不良的，左来右来，不肯认这尸首。这婆子你差了也! 不合着这厮，送那嫂嫂去，眼见得调戏他那嫂嫂不从，怕你知道，就杀了他嫂嫂。你当初别央及一个人送她，无这一场官司事也。(正旦唱)

【迎仙客】 怕不要倩外人，那里取工夫。正农忙百般无是处，因此上叫小孩儿莫违阻。你娘亲面嘱咐，送嫂嫂到一半程途，便回来着他自家去。

(令史云) 这小厮和那嫂嫂敢不和么? (正旦唱)

【红绣鞋】 他叔嫂从来和睦。(令史云) 你这婆子替儿嫌妇哪! (正旦唱) 俺姑媳又没甚伤触。(令史云) 一定是这小厮发意生情，杀了他嫂嫂也。(正旦唱) 若说他发意生情半星也无。(带云) 大人呵!(唱) 你揣明镜悬秋月，照肝胆察实虚，与俺那平人每好生做主。

(令史云) 相公，兀那小厮见他那母亲在这里，左来右来，不肯招。我支转这婆子，那小厮好歹招了。兀那婆子，你保的你这孩儿不是杀人贼么? (正旦云) 我的孩儿，我怎生保不的? (令史云) 你去司房里画一个字，领的你这孩儿出去，可不好么? (正旦云) 休道着老身画一个字，便是等身图也画与你。(杨谢祖云) 母亲你休去。他要打我也。(正旦云) 外郎哥哥，老身去了时，你休打俺孩儿。(令史云) 我不打他。(又回科) (令史云)兀那婆子，两次三番的，你就是不去，我也要打他，你也护他不得，(正旦云) 孩儿我去也。便打死你也休招。(正旦下) (令史云) 祗候人把了门者。兀那小厮，你招了吧! (杨谢祖云) 你着我招个什么? (令史云) 不打不招，只得打! (做打科) (杨谢祖云) 我委实不省的，你着我怎么样招? (令史云) 兀那小厮，你来，我教你，你只说母亲使我送俺嫂嫂去。我来到这无人处，我调戏嫂嫂，嫂嫂不肯。我拔出刀子来，止望唬吓成奸，怎奈嫂嫂坚执的不肯。是我一时间抽刀不入鞘，就杀了嫂嫂。你招了个欺兄杀嫂呵，待三两日后，我着人保你出去。(杨谢祖云) 这等你就替我招了吧。(令史云) 干我什么事? 替你招? 张千打着者!(打科) (杨谢祖云) 我有何面目见母亲哥哥? 兀的不痛杀我也! (正旦云) 兀的不打俺孩儿哩! (祗候云) 不是打你孩儿，别问事哩。(正旦云) 哥哥也，是打俺孩儿咱? (祗候打拦云)你休过去，别问事哩。(正旦唱)

【普天乐】 受摧残，遭凌辱，这无情的棍棒，俺孩儿是有限的身躯。(祗候做唤科云) 杨谢祖苏醒着。(正旦唱) 你看么揪头发将名姓呼，喷冷水将形容来污。打的来应心疼痛处，怎不叫我放声啼哭。常言道做着不避，避着不做。(正旦做闪打过跪科) (唱) 我可便死待何如。

(令史云) 张千拿过那厮来! 我着你把着门，你怎么放过他来?(孤做怒喝祗候科云) 好打! (令史云) 兀那婆子你欢喜咱，有了杀人贼也。(正旦云) 外郎哥哥，那杀人贼有在哪里? (令史云) 你孩儿对我说来，他道送嫂嫂回去，中途调戏嫂嫂; 他坚意不肯，不误间拔出刀子来杀了他。招了个欺兄杀嫂也。(正旦云) 外郎哥哥，你家里敢有这般勾当? (令史云) 你家里有这般勾当! (孤云) 我家倒有。(正旦叫冤科，云) 人命事关天关地，不曾检尸成的狱? (令史云) 且莫说尸首毁坏，难以检覆。现有衣服刀子，就是证见了也。(正旦唱)

【小上楼】 你道尸毁烂难以检覆，焚烧了无个显故： 你道是招呼尸亲，审问明白，止不过赃仗衣服。这件事有共无，总是个疑狱，且停推再三思虑。

(令史云) 你保的你这孩儿不是杀人贼么? (正旦云) 外郎哥哥，我的孩儿我怎么保不的? (令史云) 傻老婆子，你使他东头去，他出的门往西去了，你怎么得知道? (正旦唱)

【幺篇】种地呵莫过主，知子呵莫过母。俺孩儿若犯了王条，违了法度，我便与了文书，着他来，偿命去，别无词诉。便并杀了我个做娘的偿他媳妇。

(令史云) 兀那婆子，招状是实了也，怎生饶的! (正旦叫冤科) (唱)

【满庭芳】似这等含冤负屈，拼着个割舍了三文钱的泼命，更和这半百岁的微躯。(令史云) 泼婆子，你敢怎的? (正旦唱) 你要我数说您大小诸官府，一划的木笏司糊突，并无聪明正直的心腹，尽都是那绷扒吊拷的招伏。把囚人百般拴住，打的来登时命卒。哎哟，这便是做放下的个死工夫。

(令史云) 兀那老婆子，你是个乡里村妇，省的什么法度? (正旦唱)

【耍孩儿】 你休小觑我这无主的穷村妇，有句话实情拜复： 俺孩儿从小里教习儒，他端的有温良恭俭谁如? 俺孩儿行一步必达周公礼，发一语须谈孔圣书，俺孩儿不比尘俗物，怎做那欺兄罪犯，杀嫂的凶徒。

(令史云) 这小厮又不曾打他，他自招了来。(正旦云) 都似你这般打来，怕不招了。只是招便招，人心不服。(唱)

【五煞】 人死者不复生，那弦断者怎再续?从来个罪疑便索从轻恕，磨勘成的文状才难动，罗织就的词因到底虚。官人每枉请着皇家禄，都只是捉生替死，屈陷无辜。

(令史云) 兀那婆子，你是个惯打官司刁狡不良的人也。(正旦唱)

【四煞】 则你那捆麻绳用竹签，批头棍下脑箍，可不道父娘一样皮和骨。便做那石镌成骨节也槌敲的碎，铁铸就的皮肤也锻炼的枯。打得来没半点儿容针处，方信道人心似铁，你也忒官法如炉。

(令史云) 兀那婆子，数长道短，好生无礼。我不怕你，他便是死的人也。(正旦唱)

【三煞】 你休道俺泼婆婆无告处，也须有清耿耿的赛龙图，大踏步直走到中都路。你看我磕着头写状呈都省，洒着泪衔冤挝怨鼓。(令史云) 你告呵告着谁? (正旦唱) 单告着你这开封府，令史每偏向，官长每模糊。

(令史云) 将枷来枷了这小厮，下在死囚牢里去。着这婆子随衙听候。(做枷杨谢祖科) (孤云) 休着他带这个轻枷，拏那一百二十斤的枷来与他带。(正旦唱)

【二煞】 我明明的眼觑着，暗暗的心自苦，那一面沉枷脖项难回顾。透枷拴深使钉来钉，侵井口窄将印缝铺，恰便是刀搅着你这娘肠肚。望后来怎禁推抢，待向前去，又被揪摔。

【尾煞】 叫吖吖苦痛杀我儿，哭啼啼没乱杀母，把孩儿似死羊般拖奔的牢中去。(做叫科) 好冤屈也! 好冤屈也! (唱) 则被这气堵住我咽喉叫不出屈。(下)

(令史云) 相公，那婆子虽然不肯认尸，如今赃仗完备，那杨谢祖也葫芦提招伏，眼见的这桩事问就了也。(孤云) 外郎，这多亏了你，如今新官取次下马也，还要做个准备。(诗云) 正是一不做二不休，攒就文书做死囚。只等新官到来标斩字，那时方信我们两个有权谋。(同下)



刷卷： 古代法律用语，指官吏查看文件或复审案件。元代由肃政廉访使稽查所属各衙门处理狱讼案件，不使拖延枉曲。外郎： 宋元时对衙门书吏的称呼。令史： 宋元间衙门中胥吏的称呼。一划： 又做“一划的”“一划地”。一味，总是。木笏司： 糊涂官。都省： 汉以仆射总理六尚书，谓之都省。唐武则天垂拱中，改尚书省为都省，后因以指宰相官职。



《救孝子》最感人的是李氏这个母亲形象。这是作者倾力塑造、合乎封建伦理道德规范的妇女楷模。她恪守妇道，对丈夫忠贞不二;年轻守寡，十八年含辛茹苦，独立抚育两个儿子成人; 她高尚无私，深明大义，尽管自己只有一个亲生儿子，但在两个儿子中必须有一个从军时，她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儿子; 她成功地教育了两个儿子，他们都是符合封建传统道德，有忠有孝，有德有才的优秀者。难怪连王翛然这样的封建官僚也赏识和尊重她。

但这个形象所以感人并不仅仅在于此。李氏不仅是个符合三从四德的道德楷模，她更是一个充满了慈祥仁爱之心的人情味十足的母亲。她爱自己的儿子，即便是非己所出的杨谢祖，也“看的似掌中珠，怀内宝”。她让两个儿子学文习武，为的是让儿子们将来能“博得个大纛高牙”， 但是当要她交出一个儿子时， 她却舍不得了。 因为她非常清楚：“武夫临阵，不死则伤”，“九死一生不当个耍”。在知道两个儿子必须去一个之后，她慷慨地交出自己亲生的。她心甘情愿并不等于内心平衡。母子分离时，她禁不住流露出一个母亲的悲伤：“见孩儿攀鞍跨马，披袍贯甲，臂上刀扎，腰间剑插，就不由俺不扑簌簌泪如麻，情牵挂。”“我不指望享荣华，只愿你无事回家”。至此，一个贤达而又充满人情味，温情脉脉的母亲形象便非常感人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她可敬可佩，可亲可近。

如果这个形象仅仅到这一步，也还不算光彩照人，也还体现不出这个典型的独特魅力。她最为光彩照人之处，在于作者对于李氏这个母亲形象人格力量的重塑。

在第三折之前，李氏的人格力量表现在她对生活的充满信心和以此来教育和鼓励儿子上。她早年丧夫，独立抚育两个儿子成人，生活清贫而艰难，但是她却并不因生活的坎坷磨难而丧失信心，相反，她总是以积极的人生态度生活着，相信努力会有结果，相信将来一定比现在更好，并用“今世界谁是长贫久富家”来勉励儿子发愤努力，不要丧失人生信念，不要在暂时的失败落寞面前，灰心丧气，自暴自弃。也正是因为她这种坚定的人生信念，使她在这个没有女人地位的社会里，克服一个个困难，艰难然而顽强地活着。

人格力量在她身上得到有力体现，是在这第三折。这一折着重表现了李氏在大是大非面前的清醒认识和面对强权高压仍无畏抗争的胆识和勇气。第二折，就焚尸与不焚尸的问题，李氏与令史展开争辩。李氏据理力争，穷于应对的令史最终不得不强行焚尸，企图造成既成事实，压服李氏母子伏法。形势于李氏母子不利。这一折就写了在这种不利形势下李氏的抗争。抗争围绕认尸与不认尸展开。令史发起新的攻势，罗织各种捏造的罪名，诱逼李氏及儿子就范，但李氏头脑清醒一一驳回。令史无法，施计骗开李氏，以严刑逼供，迫使杨谢祖认罪。

这两个回合，令史虽然绞尽脑汁，也达到了目的。但是真正胜利的并不是他。在与官府的较量中，李氏在认尸这个大是大非面前，毫不含糊，寸步不让，始终占有优势; 而作为强权代表的令史却色厉内荏、外强中干。在李氏的进逼下，节节败退，最终不得不以强权、阴谋应付。在强大的人格力量面前，强权黯然失色。接着，李氏的人格力量在对腐败官府本质的揭露和面对强权仍无畏反抗的情节发展中大放光彩。一个弱女子，在“人心如铁，官法如炉”的黑暗社会里，同官府据理力争，毫不怯惧，已经非常可贵了。这即使是当时某些须眉男子也不敢想不敢干的。然而她并不止于此，她还要揭露控诉这个官府的腐朽、黑暗，英勇反抗这个官府强加给自己的厄运。当她得知令史为了结案交差，不惜玩弄花招，欺骗她时，她真正看清了官府的本质，并对他们的腐朽本质给以无情揭露和控诉： 大小诸官府，不过是些“木笏司糊突”，尽干着“屈陷无辜”的勾当。在既成事实面前，在强权高压下，她不但没有后退妥协，相反以更坚定更勇猛更有力的姿态反击：“拼着个割据了三文线的泼命，更和这半百岁的微躯”“单告着你这开封府”。没有公理，要凭着自己的努力争得公理; 没有正义，要凭着自己的抗争呼唤正义! 并且坚信自己一定能胜利：“你休道泼婆婆无告处，也须有清耿耿的赛龙图。”压力愈大、反抗愈烈，“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这种不屈服命运、不屈服强权的精神，正是她人格力量最灿烂、最辉煌的光华所在。

封建社会没有妇女的地位，没有妇女的人格。作者努力塑造出这样一人格，尽力显示这一人格的光彩，不难看出作者对这种人格的呼唤和对这类人格所寄予的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