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杂剧编·李潜夫·灰阑记(第四折)
书香门第出身的张海棠,因父亡逝,家业凋零,为养家糊口而“卖俏求食”,栖身娼门。后从良,嫁“土财主”马均卿为妾,生有一子。马妻与郑州府衙门赵令史私通,为做“久远夫妻”,设计毒死马均卿,却又反诬海棠私通,奸夫药杀亲夫。为谋夺家产,又强称海棠子为己所生,并买嘱街坊老娘提供伪证; 贿赂贪官苏顺,严刑逼供。海棠“吃不过吊拷绷扒”,屈打成招。后包拯复审此案,用石灰画一阑圈,置海棠子于其中,命马妻与海棠用力拽拉,言明拉出者可得此子。海棠恐争扯伤幼儿胳膊,不肯用力,此子数为马妻拉出。包拯因此断定子属海棠,并审出马妻与赵令史的罪行,严加惩办。
(冲末扮包待制,引丑张千、祗候上) (张千喝云) 喏! 在衙人马平安,抬书案。(包待制诗云) 当年亲奉帝王差,手搅金牌势剑来,尽道南衙追命府,不须东岳吓魂台。老夫姓包名拯,字希文,乃庐州金斗郡四望乡老儿村人氏。为老夫立心清正,持操坚刚,每皇皇于国家,耻营营于财利,唯与忠孝之人交接,不共谗佞之士往还。谢圣恩可怜,官拜龙图待制天章阁学士,正授南衙开封府尹之职。敕赐势剑金牌,体察滥官污吏,与百姓伸冤理枉,容老夫先斩后奏。以此权豪势要之家,闻老夫之名,尽皆敛手,凶暴奸邪之辈见老夫之影,无不寒心。界牌外结绳为栏,屏墙边划地成狱。官僚整肃,戒石上镌御制一通; 人从森严,厅阶下书“低声”二字。绿槐阴里,列二十四面鹊尾长枷。慈政堂前,摆数百余根狼牙大棍。(诗云) 黄堂尽日无尘到,唯有槐阴侵甬道。外人谁敢擅喧哗,便是乌鸦过时不啅噪。老夫昨日见郑州中文,说一妇人唤做张海棠因奸药死丈夫,强夺正妻所生之子,混赖家私。此系十恶大罪,决不待时的。我老夫想来,药死丈夫,恶妇人也,常有这事。只是强夺正妻所生之子,是儿子怎么好强夺的。况奸夫又无指实,恐其中或有冤枉。老夫已暗地着人吊取原告,并于证人等到来,以凭覆勘。这也是老夫公平的去处。张千,抬听审牌出去,各州县解到人犯,着他以次过来,待老夫定罪咱。(正旦同解子、张林上) 妹子,你到官中,少不得问你。只要说得冤枉,这包待制就将前案与你翻了。若说不过时,你可努嘴儿,我帮你说。(正旦云)我这冤枉,今日不诉,更待何时也。(董净云) 侍制爷爷升厅久了,须要赶牌解到,快进去。(正旦唱)
【双调新水令】则我这腹中冤枉有谁知,刚余的哭啼啼两行情泪。恨当初见不早,到今日悔何迟。他将我后拥前推,何曾道暂歇气。
(张林云) 妹子,这是开封府前了。待我先进,你随解子入来。这包待制是一轮明镜,悬在上面,问的事就如亲见一般,你只大着胆自辩去。(正旦云)哥哥。(唱)
【步步娇】你道他是明镜高悬南衙内,拚的个诉根由直把冤情洗,我可也怕甚的。则为带锁披枷有话难支对,万一个达不着大人机,哥哥也! 你须是搭救你亲生妹。
(张林做先进科) (正旦同二净跪见科) (董净云) 郑州起解女囚一名张海棠解到。(张千云) 刑案司吏,与解子批文,打发回去。(包待制云) 留下在这里,待审过了,发批回去。(张千云) 理会的。(包待制云) 张海棠,你怎么因奸药杀丈夫,夺正妻所生之子,混赖他家私? 你逐一从头诉与老夫听咱。(正旦做努嘴看张林科) (张林云) 妹子,你说么。嗨! 他出胞胎可曾看见这等官府来,我替你说罢。(跪云) 禀爷,这张海棠是个软弱妇人,并不敢药杀丈夫,做这般歹勾当哩。(包待制云) 你是我衙门里祗候人,怎么替犯人禀事。好打! (张林起科) (包待制云) 兀那妇人,你说那词因来。(正旦再努嘴科) (张林跪云)禀爷,这张海棠并无奸夫,他不曾药丈夫也不曾强夺孩儿,也不曾混赖家私。都是他大浑家养下奸夫赵令史,告官时又是赵令史掌案,委实是屈打成招的。(包待制云) 兀那厮,谁问你来。张千,拿下去,与我打三十者。(张千拿张林打科) (张林叩头云) 这张海棠是小的亲妹子,他从来不曾见大官府,恐怕他惧怯,说不出真情来,小的替他代诉。(包待制云) 可知道为兄妹之情,两次三番,在公厅上胡言乱语的,若不是呵,就把铜铡来切了这个驴头,兀那妇人,你只备细的说那实话,老夫与你做主。(正旦云) 爷爷呵: (唱)
【乔牌儿】 妾身在厅阶下忙跪膝,传台旨问详细。怎当这虎狼般恶狠狠排公吏。爷爷也,你听我一星星说就里。
(包待制云) 兀那张海棠,你原是什么人家的女子,嫁与马均卿为妾来。(正旦唱)
【甜水令】 妾身是柳陌花街,送旧迎新,舞姬歌妓。(包待制云)哦,你是个妓女。那马均卿也待你好么? (正旦唱) 与马均卿心厮爱做夫妻。(包待制云) 这张林说是你的哥哥,是么? (张林云) 张海棠是小的妹子。(正旦唱) 俺哥哥只为一载之前,少吃无穿,向我求觅。(包待制云) 这等你可与他些甚的盘缠么? (正旦唱) 是是是,他将去了我这头面衣袂。
(张林叩头云) 小的买窝银子,就是这头面衣服倒换的。(包待制云) 难道你丈夫不问你这头面衣服到哪里去了? (正旦云) 爷爷,俺员外曾问来。就是这大浑家撺掇我与了哥哥将的去,却又对员外说我背地送了奸夫,教员外怎的不气死也。(唱)
【折桂令】 气的个亲男儿唱叫扬疾。(包待制云) 既是他气杀丈夫,怎生又告官来。(正旦唱) 没揣的告府经官吃,吃了些六问三捱。(包待制云) 你夫主死了。那强夺孩儿又怎么说? (正旦唱)、一壁厢夫主身亡,更待教生各札子母分离。(包待制云) 这孩儿说是那妇人养的哩。(正旦唱) 信养他歹心肠千般妒嫉。(包待制云) 那街坊老娘,都说是他的。(正旦唱) 他买下了众街坊,所事儿依随。(包待制云) 难道官吏们再不问个虚实? (正旦唱) 官吏每更不问个谁是谁非,谁信谁欺。(包待制云) 你既是这等,也不该便招认了。(正旦唱) 妾身本不待点纸招承,也则是吃不过这棍棒临逼。
(包待制云) 那郑州官吏,可怎生临逼你来? (正旦唱)
【雁儿落】怎当他官不威牙爪威,也不问谁有罪谁无罪。早则是公堂上有对头,更夹着这祗候人无巴壁。
【得胜云】 厅阶下一声叫似一声雷,我背梁上一杖子起一层皮。这壁厢吃打的难捱痛,那壁厢使钱的可也不受亏。打的我昏迷,一下子骨节都敲碎。行杖的心齐,一个个腕头有气力。
(张千禀云) 郑州续解听审人犯一起解到。(包待制云) 着他过来! (搽旦、俫儿并街坊,老娘入跪科) (张千云) 当面。(包待制云) 兀那妇人,这孩儿是谁养的? (搽旦云) 是小妇人养的。(包待制云) 兀那街坊老娘,这孩儿是谁养的? (众云) 委实大娘子养的。(包待制云) 此一桩则除是恁般。唤张林上来。(做票臂,张林做出科,下) (包待制云) 张千,取石灰来,在阶下画个阑儿。着这孩儿在阑内,着他两个妇人,拽这孩儿出灰阑外来,若是他亲养的孩儿,便拽得出来; 不是他亲养的孩儿,便拽不出来。(张千云) 理会的。(做画灰阑着俫儿站科) (搽旦做拽俫儿出阑科) (正旦拽不出科) (包待制云) 可知道不是他所生的孩儿,就拽不出灰阑外来。张千,与我采那张海棠下去打着者。(张千做打正旦科) (包待制云) 着两个妇人再拽那孩儿者。(搽旦做拽出俫儿科) (正旦拽不出科) (包待制云) 兀那妇人,我看你两次三番,不用一些气力拽那孩儿。张千,选大棒子与我打着。(正旦云) 望爷爷息雷霆之怒,罢狼虎之威,妾身自嫁马员外,生下这孩儿,十月怀胎,三年乳哺,咽苦吐甜。煨于避湿,不知受了多少辛苦,方才抬举的他五岁。不争这孩儿,两家硬夺,中间必有损伤,孩儿幼小,倘或扭折他胳膊。爷爷就是打死妇人,也不敢用力拽他出这灰阑外来。只望爷爷可怜见咱!(唱)
【挂玉钩】 则这个有疼热亲娘怎下得! (带云) 爷爷! 你试觑波。(唱) 孩儿这臂膊似麻秸细,他是个无情分尧婆管甚的,你可怎生来参不透其中意。他使着侥幸心,咱受着腌臜气。不争俺两硬相夺,使孩儿损骨伤肌。
(包待制云) 律意虽远,人情可推。古人有言“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你看这一个灰阑倒也包藏着十分利害。那妇人本意要图占马均卿的家私,所以要强夺这孩儿。岂知其中真假,早已不辩自明了也。(诗云) 本为家私赖子孙,灰阑辨出假和真。外相温柔心毒狠,亲者原来则是亲。我已着那张林拘那奸夫去了,怎生这早晚还不到来。(张林拿赵令史上,跪科,云) 喏! 禀爷,赵令史拿到了也。(包待制云) 兀那赵令史,取得这等好公案。你把这因奸药杀马均卿,强夺孩儿,混赖家私,并买嘱街坊老娘,扶同硬证,一桩桩与我从实招来!(赵令史云) 哎哟! 小的做个吏典,是衙门里人,岂不知法度。都是州官,原叫苏模棱,他手里问成的,小的无过是大拇指头挠痒,随上随下,取的一纸供状。便有些什么违错,也不干吏典之事。(包待制云) 我不问你供状违错,只要问你那因奸药杀马均卿,可是你来? (赵令史云) 难道老爷不看见的,那个妇人满面都抹粉的,若洗下这粉,成个什么嘴脸。丢在路上,也没人要。小的怎肯与他通奸,做这等勾当。(搽旦云) 你背后常说我似观音一般,今日却打落的我成不得个人,这样欺心的。(张林云)昨日大雪里,赵令史和大浑家,赶到路上来,与两个解子打话,岂不是奸夫。只审这两个解子,便见分晓。(董净云) 早连我两个都攀下来了也。(包待制云) 张千,采赵令史下去,选大棒子打着者。(张千云) 理会的。(做打赵令史科) (正旦唱)
【庆宣和】 你只想马大浑家做永远妻,送的我有去无归。既不沙你两个赶到中途有何意,咱与你对嘴,对嘴。
(赵令史做死科) (包待制云) 他敢诈死。张千,采起来,喷些水者。(张千喷水,醒科) (包待制云) 快招上来。(赵令史云)小的与那妇人往来,已非一日。依条例也只问的个和奸,不至死罪。这毒药的事,虽是小的去买的药,实不出小的本意。都是那妇人自把毒药放在汤里,药死了丈夫。这强夺孩儿的事,当初小的就道: 别人养的不要他罢。也是那妇人说: 夺过孩儿来,好图他家缘家计。小的是个穷吏,没银子使的。买转街坊老娘,也是那妇人来,买嘱解子要路上谋死海棠,也是那妇人来。(搽旦云) 呸! 你这活教化头,早招了也。教我说个甚的,都是我来,都是我来,除死无大灾,拚的杀了我两个,在黄泉下做永远夫妻,可不好哪。(包待制云) 一行人听我下断。郑州太守苏顺,刑名违错,革去冠带为民,永不叙用。街坊老娘人等,不合接受买告财物,当厅硬证。各杖八十,流三百里。董超、薛霸,依在官人役,不合有事受财,比常人加一等,杖一百,发远恶地面充军。奸夫奸妇,不合用毒药谋死马均卿,强夺家儿,混赖家私,拟凌迟。押付市曹,各剐一百二十刀处死。所有家财,都付张海棠执业,孩儿寿郎,携归抚养,张林着与妹同居,免其差役。(词云) 只为赵令史卖俏行奸,张海棠负屈含冤。是老夫灰阑为记,判断出情理昭然。受财人各加流窜,其首恶斩首阶前。赖张林拔刀相助,才得他子母团圆。(正旦同张林叩头科,唱)
【水仙子】街坊也却不道您吐胆,倾心说真实。老娘也却不道您岁久年深记不得。孔目也却不道您官清法正依条例。姐姐也却不道您是第一个贤慧的。今日就开封府审问出因依,这几个流窜在边荒地,这两个受刑在闹市里。爷爷也这灰阑记传扬得四海皆知。(同下)
南衙: 北宋称开封府为南府或南衙。东岳吓魂台: 东岳,传说中掌管人间生死祸福的处所。吓魂台,东岳审讯鬼魂的府殿。界牌外: 指衙门口放“肃静”、“回避”等牌子的外面。屏墙: 官厅前类似屏风的短壁。划地成狱: 在地上画一圆圈,当作牢狱。戒石: 即戒石铭。朱象贤《闻见偶录》:“今府州县衙署,于大堂之前正中俱立一石。南向刻‘公主明’三字,北向刻‘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字。官每升堂即对此石也。予考旧典,此名戒石。所刻十六字乃宋太宗书踢郡国以戒官吏。” 鹊尾长枷: 形如鹊尾的颈枷。干证: 与讼案有关系的证人。买窝银子: 指当差役的押金。买窝,买缺。六问三捱: 多次讯问推究,其中包括严刑拷打。点纸: 画押。尧婆: 后母,常指恶毒的后母。“视其所以”五句: 语出 《论语·为政》。意指审视他的行为,观察他的由来,考察他用心干什么。这样谁能隐蔽得了呢? 廋(sou搜),隐藏、藏匿。
在中国恐怕很少有人晓得李行道其人,然而却很少有人不知道《灰阑记》其事。有口皆碑,似乎用不着再斟词酌句、品定其地位了,流传——这一事实本身无疑就是对作品最好、最高的评价。
《灰阑记》写妓女张海棠从良后的生活磨难。作家将女主人公置于戏剧冲突的漩涡当中,通过展示波澜起伏、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诸如妻妾矛盾、夫妻矛盾、兄妹矛盾——来哀诉张海棠的悲剧命运,也深刻地反映了当时社会现实。李笠翁说:“一本戏中,有无数人名,究竟俱属陪宾,原其初心,止为一人而设。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终,离合悲欢,中具无限情由,无穷关目,究竟俱属衍文,原其初心,又止为一事而设。”(《闲情偶寄·词曲部·结构》) 具体到 《灰阑记》上,也可以这么说: 全剧只为张海棠而设,即此一人之身,又只为“灰阑扯子”一事而设。这样看来,第四折实在是举足轻重的关键所在了。
但这是一折颇难写好的戏。首先,作为全剧主线的妻妾矛盾虽在此趋于激化,但矛盾的最终解决却不主要的取决于当事人的努力。无论张海棠,还是大浑家,都降到次要地位,听命于包拯的裁决。因而,处理不好,只会成为一个清官宣读判决书的过场,只给剧情画上一个平淡无奇的句号。其次,作为全剧的结局,人物性格已在前几折的矛盾冲突中得到充分展示,很难更进一步丰富、发展。第三,元剧中已经有不少公案戏、包公戏,想不循旧迹、另辟新径实属不易。这一切摆在李行道面前,他如何超越呢? 且让我们欣赏一下这位当行作家的高明之处:
其一,脱窠臼,以“新”出“奇”。元代描写清官良吏断狱的公案戏,较为流行的写法是让鬼神登台。《朱砂担》等不必说,众多包公戏中这种超现实的虚幻情节也屡见不鲜,如 《蝴蝶梦》、《盆儿鬼》等。虽然不能笼统反对神鬼的描写,但若将这些荒诞的因素置于情节发展之中,当作解决戏剧矛盾的重要方式,其现实性自然要差一些;而且,由于鬼神的出现,清官的作用随之锐减,戏剧人物仅仅充作了剧作家用以宣布剧情结果的传声筒,千人一面,毫无生气。李行道的《灰阑记》显然挣脱了这种俗套,摒弃荒诞诡异的方式,用朴实的艺术手法来创新,显示出作家高超的艺术创造力与表现力。
李行道的创新与超越,决不仅仅是巧设了一个“古今院本”未有的“灰阑扯子”情节,更为重要的是熄灭了烁于包拯头顶的灵光,将其还原到实实在在的生活空间,并让他在本折内充分活动,依靠他作为“人”的卓异才智来解决戏剧矛盾。包公登场发现冤情就颇具新意: 包拯在悉心审阅郑州府申文时发现疑窦,觉得“强夺正妻所生之子”于情相悖,“是儿子怎么好强夺的?”“况奸夫又无指实,恐中或有冤枉”。虽仅仅是一种猜测,但有着高度责任感的包拯已不会轻纵了,即刻“暗地着人吊取原告,并干证人等到来,以凭覆勘。”这些描写,既集中体现了包拯秉公执法的责任心,褒扬了他“立心清正”的品质,又显示了包公丰富的办案经验和锐敏的洞察力。写案情的发现,比起鬼神托梦的俗套,以至受害人拦轿告状的模式不知新鲜多少倍! 而审案一幕,更见得新奇: 包公在进行了详细的公堂调查后,面对如此复杂的大案,从容镇静,成竹在胸,迅即周密布署: 一方面着人吊取当事人之一、重要嫌疑犯赵令史; 另一方面撇开“杀夫”一端不问,而以“混赖儿子”的真伪作为突破口,机智地用“灰阑辨出假和真”,使审理取得实质性进展。这里充分表现了包公杰出的才智: 首先,准确地分析案情。杀夫是为与奸夫共享家私,欲达此须拥有子嗣,因而“谁是孩子生母”就成了解开谜团的头道难题; 其次,巧妙地选择方式。包公基于对“人”的认识,巧妙地利用母爱来作文章,使妻、妾在“扯子”中自供; 第三,高超的审案艺术。“扯子”之法虽妙,但并非深不可测。为了奏效,包拯又智用两法: 一曰“赚”,即哄诳。老包要画上“灰阑”,还要煞有介事地宣称:若是他亲养的孩儿,便拽得出来; 不是他亲养的孩儿,便拽不出来。”眼下这阑,仿佛不是什么普通灰线,而是魔法无边的怪圈。他这么巧设计谋,用心昭然,很容易弄清事情的真相。一曰“逼”,严刑临逼张海棠,用棍棒考验出她情感的真伪,并迫使她道出不肯用力的因由,从而判明是非。
这折戏的构思跳出了老套,并使人从包公的“奇才”、“奇法”中感受到了“奇”。但这种奇并不赖于荒诞奇诡,而是从“新”意中产生。包青天的形象血肉丰满、有新意,处理重大案件,方法奇妙,举重若轻显示了他卓尔不群的才智。但从对海棠仔细得近乎繁琐的征询中,又分明可以看出作为“人”的包拯有个分析、推断的思维过程。戏剧冲突的处理也有新意。全剧的矛盾到本折集中于妻妾矛盾,妻妾矛盾又集中到“谁是生母”这一疑团上,在这矛盾冲突的高潮、戏剧情节的转折处,包公巧设灰阑计,使妻、妾在不自觉中将意志用“力”表现出来,藉以大白真相。这样以来,“灰阑扯子”就成为最牵动人心的“戏核”,第四折也丝毫不显得赘余索然,而成为全剧极其精采的“墩底戏”。
其二,写内在冲突,于心灵的激荡中升华人物性格。李行道笔下的张海棠,其性格特征并不是预先拟就而附以情节的注脚,也没有只滞留在启幕时的层次上,是动态的、发展着的。可以说,一部《灰阑记》的情节也就是女主人公性格成长和构成的历史。因而,即使到了第四折,海棠性格的主导性因素,还得到进一步的丰富、发展,使之在平淡中显出光彩。海棠性格的升华是在心灵的袒露中实现的。初看“灰阑扯子”一场,似仅用了两个“舞台指示”,来写张海棠的戏剧动作。但动作“起源于心灵” (黑格尔《美学》第1卷),这两个外部动作极富戏剧性,正可使人透过它,洞察张海棠激荡着的心灵: 一方面意志告诉她必须力“拽”,不“拽”等于拱手将子送入虎口,另一方面,情感又告诉她不能“拽”,力“拽”无异亲手将子戕害致残。而大浑家阴鸷的用心,包待制棍棒的临逼,小孩儿麻秸般的臂膊,平日里推燥居湿的养育,使意志与情感在搏杀着、较量着、煎熬着她那颗痛苦的心。母爱使海棠宁死也不力拽,也给她平添了勇气。她痛陈柔肠,并责问包拯:“你可怎生来参不透其中意。”此刻,纯朴与善良的个性成分在圣洁和母爱中闪光了,升华了,幼稚与软弱的性格因素也在激烈的冲突中逆转了,发展了。写过《戏剧技巧》的贝克有句名言:“一个剧本的永久价值在于它的性格刻画的艺术。”《灰阑记》写人的成功与流传的久远不恰好佐证了这一论断的正确么?
还应指出,由于该剧高扬了人性,礼赞了母爱,因而引起了不同肤色、不同信仰的人们的共鸣。早在1832年,伦敦出版了S·朱利安的法译本,此后又有德文、英文等多种译本。德国戏剧家B·布莱希特的《高加索灰阑记》吸取了灰阑扯子的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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