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论积贮疏》鉴赏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古文·论积贮疏

贾谊

管子(1)曰: “仓廪实而知礼节。”(2)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尝闻(3)。古之人曰: “一夫不耕,或受之饥(4); 一女不织,或受之寒。”生之有时而用之亡度(5),则物力必屈(6)。古之治天下,至孅至悉(7)也,故其畜积足恃(8)。今背本而趋末(9),食者甚众,是天下之大残也(10);淫(11)侈之俗,日日以长(12),是天下之大贼也。残贼公行,莫之或止(13); 大命将泛(14),莫之振救。生之者甚少,而靡(15)之者甚多,天下财产何得不蹶(16)? 汉之为汉(17),几(18)四十年矣,公私之积,犹(19)可哀痛(20)! 失时不雨,民且狼顾(21),岁恶不入,请卖爵子(22)。既闻耳矣(23),安有为天下阽危者若是而上不惊者(24)!

世之有饥穰,天之行也(25),禹、汤被之矣(26)。即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旱(27),国胡以相恤(28)?卒然(29)边境有急, 数十百万之众, 国胡以之(30)?兵旱相乘(31), 天下大屈,有勇力者聚徒而衡击(32),罢夫羸老易子而咬其骨(33)。政治未毕通也(34),远方之能疑者,并举而争起矣(35)。乃骇而图之(36),岂将有及乎(37)?

夫积贮者,天下之大命也。苟(38)粟多而财有余,何为而不成(39)? 以攻则取(40),以守则固,以战则胜。怀敌附远(41),何招而不至(42)?今驱民而归之农(43),皆著于本(44),使天下各食其力,末技游食之民(45),转而缘南畮(46),则畜积足而人乐其所矣。可以为富安天下(47),而直为此廪廪也(48)! 窃为陛下惜之(49)!

〔注释〕(1)管子: 即管仲,字夷吾,春秋时名相,辅佐齐桓公建立霸业。后人辑录其说成《管子》一书。(2)仓廪实而知礼节: 语见《管子·牧民》。廪(lin): 粮仓。(3)未之尝闻: “未尝闻之” 的倒装。未曾听说过这件事。(4)一夫不耕,或受之饥: 一个男子不种地,就有人受饥饿。或: 意为有的人。(5)生之有时而用之亡(wu)度:生产财富有时间限制,但消费财富没有限度。(6)物力必屈(jue):社会上的财富一定会缺乏。屈: 竭,穷尽。(7)至孅(xian)至悉:极细致极周到。孅: 通“纤”,细小。(8)畜: 同“蓄” ,蓄积。恃: 依靠。(9)背:弃。本:古人以农桑为本。末: 古人以工商为末。趋: 趋向,这里是“从事”的意思。(10)是: 同“此” 。残: 同下文的 “贼” 是互文都是“害”的意思。(11)淫: 过分,引申为“讲究” 。(12)以:作连词“而”解。长: 增长。(13)莫:没有谁。之: 代指“残贼公行”这种情形。(14)大命将泛(feng): 国家的命运将要覆灭。大命:此处作“天命”解,指汉王朝政权;下文“天下之大命”句中的“大命” ,作命脉或最重要的事情解释。泛: 倾覆的意思。(15)靡: 耗费。(16)蹶(jue): 倾竭。(17)汉之为汉: 汉朝建立汉朝政权以来。为: 成为,引申为“建立” 。(18)几: 近。(19)犹: 还。(20)哀痛: 痛心。(21)狼顾: 狼性多疑,行走时常回头顾望。这里比喻人们看到天不下雨,恐惧不安。(22)岁恶不入,请卖爵子: 年景不好纳不了税,朝廷卖爵位,人民卖子女(弥补收支亏空)。请:作“愿” 解。(23)既:已经。耳: 语气助词。(24)为: 这里作“治理”解。阽(dian): 欲坠貌,危险的意思。(25)饥: 代指荒年。穰(rang): 代指丰年。饥穰: 此处偏指荒年。天: 自然。行: 常道,法则。(26)禹汤被之矣: 夏禹、商汤遇到过这种情况。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被: 此处作“遭受”解。(27)即: 假若。(28)胡以: 即“何以” ,以何,凭什么。相: 表示一方对另一方的动作。恤: 救济。(29)卒(cu)然: 突然。卒:同“猝”。(30)(kui):原意是赠送,这里指发放粮饷。 之: 代指上句的“众”,即军队。(31)兵旱相乘: 兵灾、旱灾交相趁势侵袭。乘:趁势。(32)衡: 同“横”。衡击: 横行劫击。(33)罢(pi)夫羸(lei)老易子而咬其骨: 老弱的人相互交换子女而食其肉充饥。罢: 同“疲”。羸:瘦弱。(34)政治未毕通也:政局没有完全贯通、稳定。(35)远方之能疑者,并举而争起矣: 远方对朝廷有二心的人,争相起事。“能” 是衍文;疑: 疑心,有二心。“并举” 和“争起” 都是竞相起事的意思。(36)乃骇而图之: 于是(皇上)惊骇起来,图谋(对付)他们。(37)岂将有及乎: 难道还来得及吗?及: 至,赶上。(38)苟: 如果。(39)何为: 干什么。成:成功。(40)以攻则取: 凭借这个攻打敌人就能取胜。以:凭借。“以” 字后边省略宾语“之” 字。(41)怀: 安抚,指用安抚政策对待归降的敌人。附: 使……归附。(42)何招而不至:招抚谁又不来呢? (43)驱:驱使、推动之意。(44)著: 附着,从事。(45)末技游食之民: 从事工商这种末等技艺的人和到处游荡白吃饭的人。(46)转而缘南畮:转变行业走向田间,从事农业。缘: 沿着,走向。畮: 同 “亩” 。南畮: 泛指田间。(47)可以为富安天下:本来可以使天下富足安定。为:做,造成。(48)直: 竟然。廪廪:通 “懔懔” ,危惧貌。(49)窃: 表示谦虚的自称。惜: 痛惜。

〔鉴赏〕在我国文学史上,贾谊是一位年轻早熟、才识出众的作家; 在贾谊的作品中,《论积贮疏》是一篇剀切时弊、为国远虑的著名政论文。汉帝国自高祖统一以后,便采取多种措施,巩固其统治基础,同时也慑于秦末农民大起义的伟大力量,不得不对生产关系的某些方面作了调整,使社会生产有所恢复和发展。但是封建制度本身所无法克服的封建生产关系中的许多矛盾,在潜流中加剧。文帝即位后,“民近战国,皆背本趋末” (《汉书·食货志》)。大地主兼并土地的现象渐趋严重,“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同上)。大商人加紧活动,不断控制着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冶铁、煮盐、铸钱等手工业和商业,为所欲为,大发横财。在繁重的压迫和剥削下,广大农民破产逃亡,纷纷流向城市,沦为工商业主的佣工或奴隶,有的甚至成了无家无业的游食之民。农村劳动力的锐减,使得“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同上),粮食的生产和积存成了严重问题。面对这种有碍于巩固封建统治的现实,作为地主阶级的忠实谋臣的贾谊,便以奏疏的形式向文帝陈述了自己的政见。《论积贮疏》即其代表作之一。

这篇奏疏的中心论点是: 发展农业,储存粮食,对于治国安民具有重大的政治意义。为了充分申述自己的论点,作者从三个不同角度加以反复论证: 从对现实形势的分析,证明“积贮” 的紧迫性;从对社会规律的阐述,证明不“积贮”的危害性;从对具体措施的设想,证明“积贮”的可行性。

文章开头在借用《管子》的话立论之后,即引出自己的基本观点:要想治好国家,就必须使老百姓有饭吃;要使老百姓有饭吃,就必须发展农业,储存粮食。可是现实恰恰相反: “背本而趋末”。经商的人不断增多,务农的人骤然减少,加之奢侈成风,浪费无度,既不开源,又不节流,公家和私门都无“积贮”,长此下去,国家必将毁灭。作者把现实的形势说得如此严重,目的是要震动文帝思想,使他认识到“积贮”是当务之急,是刻不容缓的大事。

作者不仅从正面强调“积贮”的紧迫性,还进一步从反面说明倘不“积贮”,必会酿成极大危害,因为某些天灾人祸的发生,是自古以来就难以避免的。如果一旦发生水旱灾害,国家没有充足的存粮,将何以救灾?如果一旦发生战争,没有充足的军饷,军队何以打仗?如果灾害和战争同时发生,社会财源枯竭,人民无法生存,不是饿死,就是相互残食,或者起而造反,到那时再采取措施就无济于事了。因此必须居安而思危,防患于未然。

作者不仅从正面和反面阐明 “积贮” 之利和不储之弊,从理论上阐明“积贮” 的意义,还在实践上指明 “积贮” 的具体办法和途径: 国家要以农业为主,压缩工商业; 增加农业人口、减少工商人员; 驱使弃农经商的人去从事农业生产,命令无业游民从城市转入农村。这样,粮食的消费者就可变成生产粮食的劳动者。粮食积存多了,人们就会安居乐业; 人们安居乐业了,国家政权自会稳定巩固。

《汉书·食货志》在引录贾谊这篇奏疏之后,紧接着写道: “于是上感谊言,始开籍田,躬耕以劝百姓。” 这些记载显然有夸大、美化之处,但也一定程度地证实了《论积贮疏》在当时所产生的积极作用,统治者对农业生产多少有了一些重视。事实上,贾谊的一些政治主张在其死后,都为景帝、武帝等朝所陆续采纳和实施。

从根本上说,贾谊的政治主张都是为了地主阶级的 “富安天下” ,防止劳动人民的“不知礼节”和“犯上作乱” 。但是作为一个有才识的文学家,贾谊不同于一般御用文人,不囿于陈言套语,没有粉饰太平、歌功颂德,而敢于正视现实、思考问题。在“文景之治”的初期,他就看到了严重的社会危机;透过“太平盛世”的假象,他揭露了尖锐的矛盾。把发展农业、积存粮食这类经济问题,突出地提到关系着国家安危的政治问题的高度来认识,这是难能可贵的。

在以小农经济为基础的封建社会,农业总是国家赖以生存的最重要的经济部门。贾谊一再论证发展农业生产、增加粮食储备的重要性,这符合社会发展的规律,适应了生产力发展的需要,有利于上升中的新兴地主阶级政权的巩固。同时,在客观上也符合人类生存发展的基本要求,反映了人民群众在长期战乱动荡之后渴望有一个比较安定的环境来从事生产的热切要求。

有人认为贾谊在《论积贮疏》中把农业和工商业对立起来的看法是错误的。我们觉得这要作具体的历史的分析。在我国历史上,商品生产古已有之。商朝就开始了商品的买卖。但那时只有奴隶主和少数自由民才能经商,商业和手工业的发展不会改变奴隶制的经济基础,所以奴隶社会不存在抑商的问题。但到贾谊生活的时代,封建制的生产关系刚建立不久,如果对在工商奴隶主和地方割据势力控制下的商业和手工业不进行必要的抑制,任其泛滥,兼并农人,就会使获得土地并有一定生产积极性的农民重新沦为奴隶,直接瓦解封建制的经济基础,把社会拉向后退。当然,如果到了封建社会的末期,手工业生产向资本主义生产过渡并出现资本主义萌芽的时候,再提抑制商业,那就是对社会发展的反动了。在贾谊的思想中,重农抑商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抑商是为了重农,重农必须抑商。抑商的着眼点不是不要商业和手工业,而是要抵制和打击豪商巨富对农人的兼并,防止农人离开土地“弃本逐末” ,保护新兴的封建制的经济基础。因此,在当时条件下,这种主张的历史意义,是无可非议的。

《论积贮疏》不仅有其一定的历史价值,作为一篇政论文,它在我国散文史上也有其值得借鉴的艺术价值。这首先表现在它慷慨陈辞,雄放恣肆。由于作者有明确的政治观点,对现实有清醒的认识,同时写作本文时可能正得皇帝的信任,所以开门见山,直抒己见,满腔忧思,喷薄而出。在具体论述过程中,他再三强调时弊之严重,语言激切,似无顾忌。“残贼公行,莫之或止; 大命将泛,莫之振救。” “安有为天下阽危者若是而上不惊者! ”对于最高统治者来说,听了这些话可能有点刺耳,但他也会感到触目惊心,甚至会引起警觉,采取措施。这就发挥了奏疏这一特殊工具的作用。对于读者来说,透过这些淋漓直截的语言,仿佛看到作者感情昂扬、据理极谏的形象跃然纸上。

论述周详,说理圆畅,是《论积贮疏》的又一写作特点。这篇奏疏总共才有几百字,但并不感到内容单薄,言词空洞。作者在提出问题之后,即针对论题从正面和反面、历史和现实、目前和未来、成功和失败等各个方面作了比较分析。在合乎逻辑的推论之后,又水到渠成地提出了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层层推进,步步深入,但又无不紧扣“积贮”二字。论点鲜明突出,论证确凿严密,论据雄辩有力。读了令人信服,发人深思。

一篇优秀的政论文,不光是要把抽象复杂的道理讲清楚,还要让人易于理解和接受。使人感动而不觉枯燥。《论积贮疏》在这方面明显的成功之处是:语言流转,文笔多姿。由于作者也是著名的辞赋家,在本篇行文之中,常常穿插着排比句式,使文章气势雄健,整齐警策。但整齐之中又富于变化,跌宕有致,或用连续的反诘句,滔滔问难; 或用连续的设问句,避开平板议论。这种反复嗟叹和抑扬顿挫的笔调,巧妙地把议论、叙事、抒情有机地结合起来,产生了强烈的感染力量。著名的文学批评家刘勰在其《文心雕龙·奏启》中对这篇奏疏曾给予很高的评价: “自汉以来,奏事或称上疏; 儒雅继踵,殊采可观。若夫贾谊之务农,……理既切至,辞亦通畅,可谓识大体矣。”正是由于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较好地结合,所以,尽管贾谊在《论积贮疏》中提及的问题是两千多年以前的历史陈迹,但今天读着它仍有扣动心弦的魅力。它确实不失为我国古代文学宝库中的一份宝贵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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