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为宋公至洛阳谒五陵表》鉴赏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古文·为宋公至洛阳谒五陵表

傅亮

臣裕言: 近振旅河湄(1),扬旍西迈(2),将届旧京(3),威怀司雍(4)。河流遄疾(5),道阻且长。加以伊洛榛芜(6),津途久废(7),伐木通径,淹引时月(8)。始以今月十二日(9),次故洛水浮桥 (10)。山川无改,城阙为墟(11),宫庙隳顿(12),钟虡空列(13),观宇之余(14),鞠为禾黍(15)。廛里萧条(16),鸡犬罕音。感旧永怀(17),痛心在目。

以其月十五日奉谒五陵。坟茔幽沦(18),百年荒翳(19)。天衢开泰(20),情礼获申(21),故老掩涕,三军凄感。瞻拜之日,愤慨交集。行河南太守毛修之等既开翦荆棘(22),缮修毁垣,职司既备(23),蕃卫如旧(24)。伏惟圣怀(25),远慕兼慰(26),不胜下情(27),谨遣传诏殿中中郎臣某奉表以闻。

〔注释〕(1)振旅: 整军,用兵。河湄(mei): 河边。这里指黄河边。(2)旍: 同“旌”,一种旗帜。迈: 往。(3)届: 到。旧京: 指洛阳。(4)威: 指征伐。怀: 怀柔。司雍: 司州,雍州,指洛阳长安一带。(5)遄(chuan): 急速。疾: 快。(6)伊洛: 指伊水、洛水流域。榛(zhen)芜: 长了荒榛野草。(7)津: 渡口。(8)淹引: 迁延,耽搁。(9)今月:指义熙十二年十月。(10)次: 到达。故: 旧。浮桥: 浮搭的桥梁。故洛水浮桥,在故洛城南五里。(11)墟: 丘墟,废址。(12)隳(hui)顿:坍塌。隳: 毁坏。顿: 坏。(13)虡(ju): 挂钟鼓的木架。(14)观(guan):阙,宫门前两边的望楼。宇: 屋宇。(15)鞠: 盈,满。禾黍: 泛指庄稼。(16)廛里: 住宅,街市。(17)永怀: 长久深沉的怀念。(18)幽:暗。沦:沦没。(19)百年: 自公元316年西晋沦亡,到作者撰文时(416),正是百年。翳(yi):遮蔽。(20)天衢: 天空,又指京城。开泰:开朗、通泰。(21)情礼: 指奉谒五陵的心情和礼节。申: 表达。(22)行:兼任。毛修之: 字敬之,荥阳人,刘裕北伐时,任他为河南、河内二郡太守。(23)职司: 指管理五陵的官吏。备: 设置齐备。(24)蕃卫: 指陵区的守护措施。蕃: 同“藩”,藩篱。卫: 守卫。(25)圣: 对皇帝的尊称。(26)慕: 指思念父母和祖先。(27)下情: 谦指自己的心情。

〔鉴赏〕西晋灭亡后,晋瑯玡王司马睿于公元317年在江南建立了东晋政权。中原地区进入了所谓“五胡十六国”时期。在东晋一百零四年的统治中,北方各少数民族政权混战不已。东晋政权常常利用北方的变乱,出兵北伐。百年之中,先后有祖逖、庾亮、殷浩、桓温、刘裕等组织的多次北伐,成绩最大的是祖逖和刘裕。前者曾收复了黄河以南的土地,后者曾一度收复洛阳和长安。但都是得而复失,不能巩固北伐的成果。原因就在于主持北伐的人物,除少数爱国将领如祖逖外,多数是有野心的军阀,他们或则利用北伐壮大自己的实力,排除异己,或则利用北伐立功,在朝中树威,为篡权作准备(例如刘裕就是因义熙十二年收复洛阳,被东晋朝廷封为宋公、加九锡的),并无收复全部失地的决心和真心。但北伐毕竟符合了黄河流域汉族人民摆脱异族统治的愿望。满足了他们恢复汉族政权的民族感情,所以历次北伐军所到之处,都得到中原人民的欢迎和支援。例如,穆帝永和十年,桓温北伐,进军灞上,当地人民“持牛酒迎温于路者十八九,耆老感泣曰: ‘不图今日复见官军! ’”(《晋书·桓温传》)。北伐的将士目睹北方故土满目萧然的景象,也同样会引起一种感旧之情。傅亮《为宋公至洛阳谒五陵表》就是一篇抒发深沉的故国之情、黍离之悲的表文。晋安帝义熙十二年,身为中外大都督的刘裕为树立更高的威望,举行了第二次北伐。当年十月攻克西晋故都洛阳。刘裕当时驻在彭城,一面派冠军将军毛修之任河南、河内二郡太守,留戍洛阳,一面要求朝廷加封。安帝即封他为宋公。刘裕又派毛修之缮修和祭祀了西晋五个皇帝(宣帝、景帝、文帝、武帝、惠帝)的陵墓,并让傅亮为他撰写了呈给安帝的一份表章,即《文选》所收的《为宋公至洛阳谒五陵表》。

表文可分两大段。第一段叙述自己指挥军队攻克洛阳的艰难过程以及瞻望旧京满目荒凉的伤痛之情。这一段又可分为两层。从“臣裕言”至“次故洛水浮桥”为第一层,叙述行军的艰难。前四句首写自己进军的态势:“振旅河湄,扬旍西迈”八字显示出一位军事统帅麾军西进的雄姿; “将届旧京,威怀司雍”八字指出这次进军的目的。开篇四句就气度不凡。但这次北伐行军困难极大: “河流遄疾,道阻且长”是困难的一个方面。原来刘裕这次北伐,兵分五路,一路沿黄河南岸西行。北魏当时控制着黄河北岸,刘裕派人向北魏假道伐秦(后秦),北魏十分警惕,派兵严防河北。刘裕的军队有一部分水军溯河西上,由“道阻且长”句可知。由于北魏的阻挠,所以进军并不顺利。“伊洛棒芜,津途久废”是困难的第二个方面。北方匈奴等族生产方式十分落后,统治者对农业并不重视,加以连年征战,伊水洛水流域这原来富庶的中原地区,到处荆榛野草,一片荒凉;渡口毁坏、道路荒废,也给行军带来了重重阻碍。“伐木通径”,拖延了时日,直到这年十月十二日才到达旧洛水浮桥。这一层历述自己行军的艰难,一方面为显示自己的辛劳,一方面也为了创造气氛,引出下文的“感旧永怀”。从“山川无改”至“痛心在目”为第二层,叙述观览旧京所见,抒发沉痛的黍离之悲。洛阳是西晋的京都,一百年前,这里是西晋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真是城阙高大、宫观巍峨、阎闾扑地、市井繁盛,一片熙熙攘攘的景象。如今,“山川无改”,但“城阙为墟,宫庙隳顿、钟虡空列,观宇之余,鞠为禾黍”,皇家的一切繁华已化为乌有; 而“廛里萧条,鸡大罕音”,市井也变得一片死寂。我们今天的历史著作把晋分为西晋和东晋两段,但在当时,东晋的人士仍自以为绍续晋的统绪,所以抚今追昔,不由得产生了故国之思。“感旧永怀,痛心在目”就抒发了这种沉痛的感情。

表文的第二段叙述奉谒五陵的所见所感,以缮修之功告慰于远在建康的安帝。也可分为两层。从“以其月十五日”至“愤慨交集”为第一层,叙述瞻拜五陵的感受。在封建社会里,皇帝是国家的象征,如今五座皇帝陵墓在异族统治下,“坟茔幽论,百年荒翳”,祭祀断绝,墙倾垣颓,埋没在丛生的草木之中,怎不令人黯然神伤! “天衢开泰”等六句写出了瞻拜的感受: 所幸故都光复,臣子敬礼先皇之情、祭拜先皇之礼得以表达,使所有参加瞻拜的中原故老及北伐的军队都无比激动。“故老掩涕,三军凄感”,“愤慨交集”,这种怀念宗国的感情写得深沉感人。从“行河南太守”到文末是第二层,以缮修五陵、蕃卫如旧之功告慰皇帝。这一部分报告自己已命毛修之“开翦荆棘,缮修毁垣”,重新设置了管理五陵的官吏,陵园的守护措施也已恢复如旧,从而推想皇帝得知这一消息一定会“远慕兼慰”,思念先祖先皇,感到欣慰无比。表文结束的一句是说派遣传诏殿中中郎到建康呈送这份表章。

按之史籍,义熙十二年刘裕并未到达洛阳,此表是由文士傅亮代写,而且也不代表刘裕的真情实感。因为刘裕早就觊觎东晋司马氏的皇位,不可能对晋室的先祖有如此忠敬之心; 而且义熙十三年,北伐军收复长安不久,他就匆匆南归,回建康篡夺帝位去了。但傅亮这篇表文却十分感人,这是什么原因呢?我们以为:

其一,是利用了植根于广大汉族士人心中的传统的民族感情,渲染了故国之思。表文极力描绘旧京洛阳“百年荒翳”的景象,由实生虚,引发读者对百年前西晋盛世的追忆,造成一种“山川无改”,人事全非的强烈对比。表文中,“旧京”、“伊洛”、“城阙”、“宫庙”、“钟”、 “观宇”等词汇都会引起一种故国之思, 加上“故老掩涕,三军凄感”等描写,当然会使读者“感旧永怀”; 表文中描写五陵残破的景象,也同样会引起读者的“愤慨交集”之情。这些都唤起读者心中深厚的民族感情,愤西晋统治者清谈误国,愤异族蹂躏中原(旧时史书就把这十六国的一段史实称为“五胡乱华”),慨百年故土失而复得,慨先皇陵墓从此恢复了祭祀,等等。

其二,是利用了汉民族文学中传统的审美意象,渲染了黍离之悲。《诗经·王风·黍离》一诗,据旧注,说是周室东迁,“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宫庙宗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从此黍离就成了蕴含故国之思的传统文学形象了。傅亮的表文所写之事与《诗经》旧注相似,文中不仅鲜明地写进了《黍离》的意象,而且加以丰富扩充。例如《黍离》一诗中只写了“彼黍离离,彼稷之苗”,并未写什么宗庙宫室,而这篇表章中就具体地描写了“城阙为墟,宫庙隳顿”,“观宇之余,鞠为禾黍”的景象,再加上全篇气氛的烘托,就更能在读者的审美心理上唤起这种黍离之悲。上述两种因素,从心理学上讲实际是同一心理的两个方面,一个是民族的,一个是文学的,它们水乳交融,从而使这篇作品具有十分感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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