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国语·祭公谏征犬戎
穆王将征犬戎,祭公谋父谏曰①: “不可! 先王耀德不观兵②。夫兵,戢而时动,动则威; 观则玩③,玩而无震。是故周文公之《颂》 曰:‘载戢干戈,载櫜弓矢; 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④!’ 先王之于民也,茂正其德而厚其性,阜其财求而利其器用,明利害之乡,以文修之⑤。使务利而避害,怀德而畏威,故能保世以滋大⑥。
“昔我先世后稷,以服事虞、夏⑦。及夏之衰也,弃稷弗务; 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而自窜于戎翟之间⑧。不敢怠业,时序其德,纂修其绪,修其训典; 朝夕恪勤,守以惇笃,奉以忠信,奕世载德,不忝前人⑨。至于武王⑩,昭前之光明而加之以慈和。事神保民,莫不欣喜。商王帝辛(11),大恶于民。庶民弗忍,欣戴武王,以致戎于商牧(12)。是先王非务武也,勤恤民隐而除其害也。
“夫先王之制: 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夷、蛮要服,戎、翟荒服(13)。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时享(14)、岁贡、终王,先王之训也。有不祭,则修意; 有不祀,则修言; 有不享,则修文; 有不贡,则修名(15); 有不王,则修德; 序成而有不至,则修刑。于是乎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让不贡,告不王,于是乎有刑罚之辟(16),有攻伐之兵,有征讨之备,有威让之令,有文告之辞。布令陈辞而又不至,则又增修于德,无勤民于远。是以近无不听,远无不服。
“今自大毕、伯仕之终也(17),犬戎氏以其职来王。天子曰: ‘予必以不享征之,且观之兵。’其无乃废先王之训,而王几顿乎(18)?吾闻夫犬戎树惇,能帅旧德,而守终纯固(19),其有以御我矣。”
王不听,遂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荒服者不至。
【注释】 ①穆王: 名姬满,西周国君。犬戎: 也叫西戎,古代西北戎族的一支,周时主要在泾渭流域一带过着游牧生活。祭 (zhai) 公谋父: 谋父,周公的后代,封于祭地(今河南开封附近)。他是穆王的卿士。②观兵: 炫耀武力。③戢(ji): 收起来。玩: 轻慢。④周文公: 即周公,名旦,姓姬,周文王的儿子,武王的弟弟。《颂》: 即 《诗经·周颂·时迈》,相传为周公所作。这是一首描写周公祭天和山川的诗歌。载: 句首语气词。櫜(gao): 本指装弓箭等的口袋,这里是收藏的意思。肆: 显露。时: 代词,这。古文中常写作“是”。夏: 中国。允: 实在、确实。⑤茂: 努力。阜: 丰盛,这里用作动词。乡: 通“向”,这里是地方、所在的意思。文: 在古代指礼乐制度等,与 “武”相对。⑥滋: 更加。⑦后稷: 本为农官名。这里指传说中周的始祖,名弃,他是尧舜时代的农官。其后代世袭此官职。服事: 服务。虞、夏: 虞舜和夏启。⑧弃: 抛弃、丢下。不窋(zhu): 弃的儿子,本是夏启的农官,后来启的儿子康王荒废朝政,被后羿取代,后羿废除农官,不窋于是回到其父受封之地邰(tai,今陕西省武功县境),这里地处戎狄之间。用: 因此。窜: 隐藏。翟: 通 “狄”,北方少数民族之一。⑨序: 陈述。纂: 继承。绪: 先人留下的事业。惇笃:淳朴厚实。奕世: 一代又一代。忝(tian):辱没。⑩至于: 直到。(11)帝辛: 即殷纣王。(12)致戎: 用兵。商牧: 地名,即牧野,在今河南省淇县南部。(13)邦内: 指都城周围方圆千里的区域。甸服: 以耕种王田的方式为国君服务。甸,王田。侯服: 也叫侯圻,甸服外方圆五百里的区域,是较近的诸侯之地。侯卫: 从侯服到卫服 (也叫卫圻,相当于边疆) 之间的区域,共五圻 (侯、甸、男、采、卫),每圻五百里,是当时中国的疆域。宾服: 按时朝贡天子。要 (yao) 服: 距离都城二千里之外的区域。“要” 是要约、盟约的意思。荒服:在要服之外更遥远的区域。(14)日祭: 每天举行的祭祀祖、考的活动,这里是供应天子祭祀时所需之物。月祀: 每月举行的祭祀曾祖、高祖的活动。时享: 天子每季举行的祭祀远祖的活动。(15)修言: 检查号令。修名: 检查尊卑的名分。(16)让: 责备。告: 晓喻。辟: 法律。(17)大毕、伯仕: 均为西戎的国君。终: 去世。(18)几: 差不多。顿: 废弃。(19)帅: 遵守。守终: 遵守朝见的职分。纯固: 专一。
【译文】 周穆王要去征讨西戎,祭公谋父进谏道: “不行! 我们的先王们一向是重视德行而不轻易动武的。武器,平时要收藏起来,需要时才能动用; 一旦动用,就能显示其威力; 如果随便展示武力,就会显得轻率; 一旦滥用武力就不会有震慑作用了。所以周文公在所作《时迈》诗里说: ‘干戈收起来,弓箭放进袋子。我们追求那美德,让美德施行于中华大地。国君永远保有天命!’ 先王们对于百姓,是努力使他们树立美好的品德,使他们的品性更为淳厚; 努力增加他们的财产,让他们使用物品更加方便; 让他们懂得利害之所在,并用文德来教养他们,使他们追求利益远离祸害,心怀感恩而畏惧威严,所以我们能够世代保有王位并日益壮大。
“过去我们的祖先世代为农官,先后在虞舜和夏启手下任职。等到夏朝衰微,废弃了农官之职。我们的先王不窋因而失去了他的官职,隐藏到戎狄之间。他不敢懈怠,时时称道先人的美好品德,继续从事先人的事业,学习先人留下的训示和典章; 从早到晚勤勤恳恳,谨慎敦厚,忠诚守信。祖先们一代又一代,都没有辱没先人,保持着美好的品性。直到武王,他把先人传下来的品性更加发扬光大,再配上他的仁慈与温和,去服侍神灵,保护百姓,神灵百姓没有不欢欣的。而商朝的纣王受到百姓的极端憎恶,百姓再也无法忍受他的统治,于是高兴地拥戴武王,在牧野与商王开战并打败了他。从这里可以看出,先王并非致力于武功,而是体恤百姓的疾苦,为百姓解除苦难。
“先王这样规定: 邦畿以内叫甸服,邦畿以外叫侯服,侯服之外到边疆之间叫宾服,蛮夷所居之地叫要服,戎狄之地叫荒服。甸服的诸侯为国君提供每天的祭品,侯服的诸侯为国君提供每月一次的祭品,宾服的诸侯提供每季度一次的享献祭品,要服的蛮夷君主每年进贡一次,荒服的戎狄之君一生朝见一次。每天祭,每月祀,每季度享献,每年进贡,一生朝贡一次,这都是先王的遗训。如有不送日祭之物的,国君就检查自己的心意是否诚恳; 如有不送月祀之物的,国君就检查政令是否有不妥当的地方; 如有不按季度送享献之物的,国君就检查礼乐制度是否有问题; 如有不来进贡的蛮夷君主,国君就检查尊卑的名分是否合理; 如有不来朝贡的戎狄之君,国君就得检查自己的品行。假如一一检查,责任都不在国君,却还有不来的,那就要施行处罚了。所以有处罚不日祭的,攻打不月祀的,征讨不季享的,责备不岁贡的,劝告不终王的名目。这样,有处罚的条令,有攻伐的武力,有征讨的军队,有责备的政令,有劝告的文书。公布了政令,阐述了道理,仍然有不来的,国君就进一步增进自己的德行,而不是让人民去远征。国君这样做,近的无不听命,远的无不服从。
“西戎之君从大毕、伯仕以来,犬戎都按规定来朝见。天子您说: ‘我一定要以不享的罪名征讨它,并且向他们展示武力。’ 这样做岂不是违背先王的遗训,破坏先王的制度吗?我听说西戎之君立心敦厚,能够遵循祖先的制度,并始终如一,那他们会有抵御我们的办法的。”
周穆王没有听从劝谏,最终出兵征伐了西戎,结果只获得了四只白狼、四只白鹿。从此以后荒服者不再来朝贡。
【鉴赏】 本文选自 《周语上》,是 《国语》的第一篇,它记述了祭公劝谏周穆王不要发兵征讨犬戎的言辞。祭公一开头就指出 “先王耀德不观兵”,然后围绕这一论点展开论述。前半部分强调先王们处处以德服人,不轻易动武,即使武王征讨商纣王也是迫不得已,是“勤恤民隐”,为民除害; 后半部分详细叙述先王的 “五服”制度,仍然强调“修德”,即使“五服”有不对之处,也要 “增修于德”,避免“勤民于远”,况且按照先王的 “五服”制度,犬戎本来就没有过错,它反而“能帅旧德”,所以会“有以御我”。按说祭公的理由该是很充分的了,可是穆王还是一意孤行,所以文章最后记下了征讨犬戎 “得四白狼、四白鹿” 的可悲结果。
全文引经据典,回环往复,作了很有说服力的分析。祭公忠谏与周穆王穷兵黩武的形象,在他们的言辞和行动中均显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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