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周树槐·汉高帝论
丁公为楚将【1】,逐窘高帝彭城西【2】。帝急顾曰:“两贤岂相戹哉【3】!”丁公引而去之。及楚灭,丁公见,高帝斩以徇【4】,曰:“后世毋效丁公【5】。”
壮学子曰【6】:“丁公死晚矣!然谲哉【7】,高帝乎!”高帝曰:“使项王失天下者,丁公也。丁公为项王臣不忠。”然则为项王臣忠者,宜莫如季布【8】。丁公已戮,而季布方购【9】,高帝非能以公灭私者也。然则高帝曷为斩丁公?曰:“高帝之怨丁公,犹其怨季布尔矣。然而丁公斩、季布终赦者, 季布数窘高帝【10】,卒无害于高帝, 自以为罪而逃之,则非高帝之所甚恶也。丁公能窘高帝,能释高帝, 自以为德而谒之,是则高帝之所甚耻也。不然,鸿门之役【11】,使项王失天下者,项伯也【12】,而封之,其有词于后世也哉!
【注释】
【1】 丁公: 名固, 薛人, 季布同母异父弟。
【2】 彭城: 县名, 故址在今江苏铜山县。
【3】 戹: 今亦作“厄”, 困也, 难也。
【4】 徇: 巡行以示众。
【5】 以上见《史记·季布列传》。
【6】 壮学子: 作者自号。
【7】谲: 诡也、诈也。
【8】 季布: 丁公同母异父兄。据《史记·季布列传》: 布为项羽将,数窘高祖。羽灭, 高祖购求布千金。布匿濮阳周氏, 周氏衣布褐衣、髡钳之, 卖于鲁朱家。朱家言之滕公, 滕公言之高祖, 乃赦布, 拜为郎中。
【9】 购: 指悬赏抓获。
【10】 数: 几次、屡。
【11】 鸿门: 在今陕西临潼县东。
【12】 项伯: (?——前192), 秦末下相人。名缠, 字伯, 项羽叔父, 与刘邦谋士张良友善。项羽既入关, 从范增言欲击杀刘邦, 伯闻之驰告良,鸿门宴上刘邦幸而得免。
【赏析】
该文选自周树槐《壮学斋文集》。通过季布、丁公的不同命运, 议论刘邦在用人政策上的谲狯狡诈。
季布、丁公为同母异父兄弟, 同为楚将, 都曾替项羽追逐困迫刘邦。项羽灭亡后, 高祖以千金悬赏捉拿季布, 后又赦免了他, 并任为郎中。丁公拜谒高祖, 却被斩首示众。为什么呢?
文章开头, 以洗练的语言, 复述了 《史记》的记载。一“窘”、一“急”, 表现了当时短兵相接, 刘邦败北, 抱头鼠窜的窘境, 反衬了丁公引兵离去对刘邦的恩深义重。处于进退维艰, 束手就擒境地的刘邦, 以“两贤岂相戹哉”告饶, 无赖地以贤人嘐嘐自许, 又卑下地以贤人许人; 大权在握, 以“任人唯贤”自封的刘邦, 却毫不犹豫地将丁公斩首示众。两个“曰”的内容, 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为了避开残杀贤能之嫌, 刘邦想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丁公为项王臣不忠”、“后世毋效丁公”, 于是此举似乎成了以公灭私、杀鸡儆猴, 能令人心服口服了。然而, 果真如此吗?
“丁公死晚矣! 然谲哉高帝乎!”一声感叹, 道出了全文的中心论点,犹如异峰突起, 颇有振聋发聩的作用, 令人深思。接着, 作者以正反两方面的例证, 驳斥高帝用以迷惑人心的谎言, 即杀丁公的理由。正面以丁公异父同母兄季布为证, 以“然则为项王臣忠者, 宜莫如季布”一语承上急转,说明高祖对季布开始咬牙切齿地悬赏搜捕,尔后又“宽宏大量”地大赦其罪进而封官赐爵,并非因为季布是项王的忠臣;丁公之被杀,也并非因为他是项王的逆臣。季布原以贤能仗义、重诺守信而名盖关中,梁楚有谚曰:“得金百,不如得季布一诺”。然而,项羽灭亡后,他自知罪责难逃,只得摧刚为柔,不借髡钳为奴了。这样一个人对高祖非但已构不成什么威协,况且楚汉相争时也没使高祖过于困窘,若能既往不咎,必会感恩戴德,将功补过,这在天下甫定,疮痍满目、人心惶惶的形势下,不失为笼络人才之良策。而丁公则不同。丁公的出现,使高祖忆起了当年的耻辱,他的存在,更使高祖忧虑。丁公为楚将,逐迫刘邦在彭城西,刘邦兵败逃窜,是丁公放他一条生路。这对已登上皇帝宝座,唯我独尊的刘邦来说,不是不可告人的奇耻大辱吗?而丁公自以为有恩于高帝,大模大样地前来拜谒,以后若似津津乐道自己的功德,居功自傲,有恃无恐,不亦可忧吗?高祖杀丁公是猫哭耗子抑或是杀鸡儆猴?赦季布是任人唯贤抑或是宽宏大量?都不是的。如果是,那么,项伯呢?作者对项伯封侯这一众所周知的事实一笔带过,从反而论证了自己的观点:高祖杀丁公并非出于以公灭私,而是为了发泄私愤,维护自身的尊严;几个人物的不同命运是由高祖诡谲的用人政策决定的。
该文有叙有议,叙事则描声貌形,简洁生动;议论则揣透人物心理,尖锐深刻,详略得当,承转有序。寥寥数语,却论点、论据,论证齐备,层次井然,条理明晰,内涵丰富,是议论散文的典范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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