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陶渊明
嬴氏乱天纪, 贤者避其世。
黄绮之商山, 伊人亦云逝。
往迹浸复湮, 来径遂芜废。
相命肆农耕, 日入从所憩。
桑竹垂余荫, 菽稷随时艺。
春蚕收长丝, 秋熟靡王税。
荒路暖交通, 鸡犬互鸣吠。
俎豆犹古法, 衣裳无新制。
童孺纵行歌, 斑白欢游诣。
草荣识节和, 木衰知风厉。
虽无纪历志, 四时自成岁。
怡然有余乐, 于何劳智慧。
奇踪隐五百, 一朝敞神界。
淳薄既异源, 旋复还幽蔽。
借问游方士, 焉测尘嚣外。
愿言蹑清风, 高举寻吾契。
〔嬴氏〕指姓嬴的秦王。〔天纪〕天的纲常,指正常的社会政治秩序。〔黄绮〕即夏黄公和绮里季,秦始皇时,他们和东园公、用(lu)里先生四人避乱隐居商山,世称“商山四皓”。〔肆〕致力、从事。〔暧〕遮蔽。〔俎豆〕是古代祭祀时载牲盛肉的两种礼器,这里泛指祭祀礼法。〔游方士〕游于方内(现实社会)的世俗之士。〔尘嚣外〕指世外桃源。〔吾契〕与我情意相合的人和环境。
陶渊明的这首诗历来与著名的《桃花源记》合为双璧,千古传诵。这一诗一文虽然都以桃花源的传说故事为题材,却各具特色、自有侧重。在《记》已详细记述了关于桃花源的传闻故事之后,这首诗旨在即事抒情,说感想,写体会。
因为在《记》中已经讲述了桃花源被发现的经过,所以这首诗起笔六句便交代桃源世界的来历,并不显得十分突兀。“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两句揭示了桃源社会形成的深广社会背景,表明了诗人的政治态度,同时也对《记》的内容作了重要的补充说明。文中只说桃源中人“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而诗则据此拈出秦始皇为罪魁祸首。诗人推测,桃源人的先世也当如商山四皓一样是避乱的贤者。“往迹浸复湮,来径遂芜废”二句是就文中所谓“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云云而言的。在这里,诗人明确表示出对乱世的厌恶和对隐士的推崇,从而确定了全诗的基调。
“景无情不发,情无景不生。”(范晞文《对床夜语》)此诗既然旨在抒情,便不能不以描述桃源社会的生活情景作为写情的依据。于是中间十八句便从社会制度、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状况等方面对桃源世界作具体描写。这个社会的最突出的特点是人人自由劳动,没有王税盘剥。白天人们相互招呼着努力耕作,太阳落山后则自由自在地回家休息。田园间桑竹繁茂,绿荫溶溶,环境幽雅静美。菽稷庄稼按时栽种,长势喜人。无论是春收蚕丝还是秋熟打粮,都无须交纳官税官租。这“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二句娓娓道来,语调是那样自然平淡,但在诗人生活的封建君权至上的时代,却无疑具有惊天动地的震撼力量。这种没有君主、没有剥削和压迫的政治理想在《桃花源记》中全无反映,显然是诗人憧憬美好社会的思想结晶。在这种理想社会中,桃源人保持着淳朴的民风。“荒路暧交通,鸡犬互鸣吠”二句与《
老子》描写的“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颇有相近之处。《记》中只说“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虽是阡陌小道,总还来往频繁,不然渔人到来的消息便不会迅速传遍全村。但诗中则突出了一个“暧”字,染上了诗人居深巷而罕人事的感情色彩。桃源人来往少,自然不会有矛盾,可以和睦相处。他们在物质生活上极容易满足。“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二句说明桃源人在衣食丰足之余不讲究繁文缛节,更不追求奢华新奇。俗话说“知足者常乐。”因此桃源人的生活十分快乐。孩子们纵情放歌,老人欢然游乐,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在这里,儒家提出的“老有所终”、“幼有所养”的社会理想实现了,这在充满灾祸、贫困和流亡的漫长封建社会中该具有多么强烈的吸引力!在这没有君主官吏和阶级压迫的世外桃源中,人们“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自然用不着关心标志着朝代更迭的纪历。至于和农业生产密切相关的四时节气则“草荣识节和,木衰知风厉”,根据草木的盛衰变化自不难识别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既然无须对付暴君和贪官污吏,人民之间又和乐相处,机巧权谋、尔虞我诈的那一套人生“智慧”哪里还有什么用场!
最后诗人笔锋一转,就桃花源得而复失的结局,无情嘲弄游方之士,并表达了对桃源理想境界的向往和追求。“奇踪隐五百,一朝敞神界”二句极简炼地总括了桃花源的故事。自秦到东晋孝武帝太元年间大约五百余年,这里“隐五百”是举其成数。至于桃源“旋复还幽蔽”的原因,诗人归结为“淳薄既异源”。这是两个根本性质全然不同的社会,二者水火不相容。现实社会中的游方之士如太守、刘子骥者流,绝不可能理解桃源社会的合理性,他们探寻桃源虽不过是猎奇,但却只能给桃花源带去破坏和毁灭。在诗人看来,这些世俗之辈大约根本就不配到桃源世界中去。“愿言蹑清风,高举寻吾契”二句中,诗人不仅自诩为桃源人的知音同调,表达了热切追求的愿望,同时也用“清风”、“高举”这类字眼表明了对龌龊现实社会的批判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