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炉无火一囊空,雪似杨花落岁穷。
乞得苎麻缝破衲,不知身在寂寥中。
《五灯会元》卷三记载着这样一个著名的故事:唐法常禅师偏居大梅山中,时有一僧于山中采杖迷路而至其草庵。那僧人见庵主端坐默念,似浑然超脱于身外世界,奇而问之:“和尚在此多少时?”法常禅师答道:“只见四山青又黄。”僧人无心契,急于离山归去,又问:“出山路向什么处去?”禅师淡然答:“随流去。”那僧人无悟而返……这段对话看似平常,其实寓意是颇深的。僧人的问话与禅师的回答所包蕴的丰富内涵正是对“禅”的生活追求的朴素昭示。“随流去”,实在是深含玄理的禅悟妙语。从实际角度看,人烟聚集之地总是与水相连相近的,那么“随山间流水而去” 自然便踏上了归途。而若从“禅”的角度看,则暗示着深刻的人生哲理: 生活本应像无争自流的流水那样自然而然,无所欲亦无所忧,不为任何的外在所困扰,如此才能把握于人生长河中航行的正确方向。只有在这自然而然的生活流程中,才能超度真正的人生彼岸,获得真实与绝对自由的人生体验。这就是禅的追求,禅的境界,禅的生命的展现。于是,任何的外在都于这至高无上的人生境界中失去了其世俗意义,山居而不孤寂,草庵亦非清苦; 神交天地,优游万象,佛我归一,自在自适; 一切 “业障” 自然泯除,一切 “苦谛” 自然消释,唯余“涅槃”后的 “再生”,“拈花”时的 “微笑” 了——生命由此而大放异彩!
九百多年前的重喜长老便深深悟入了如此美妙的人生境界。那是一个岁余清寒的夜晚,窗外雪花飘飞,室内地炉 (用于生火取暖,又可煮茶或温酒的炉灶。唐岑参《玉门关盖将军歌》诗句:“暖屋绣帘红地炉。”又宋陈与义《招张仲宗》诗句:“幽子朝朝只地炉。”翁森《四时读书乐》诗句:“地炉茶鼎烹活火。”)无火,一件衲衣也已破敝不堪,甚至要用苎麻补缀。然而,正如豪奢的物质生活未必带来生之真乐一样,贫困的物质生活也未必会抹杀生之真乐,它带给重喜长老的并非寂灭寥落的伤悲与凄苦,相反,于此无忧无碍、净心涤虑的生活境况中,长老早已超然物外,把自己融于那种“随流去”的生命体验之中了,就像“山中无日历,寒尽不知年” (唐太上隐者 《答人》) 的法常禅师一样 “不知身在寂寥”中。
重喜这一“七绝”,其实倒是一则偈颂,诗味不足而禅理颇深。以诗观之,唯 “雪似杨花落岁穷”一句耳。然以杨花喻雪实不稀奇,如约比重喜稍前或与之同时的诗人梅尧臣有诗句:“杨花扑扑白漫地” ( 《次韵和刁景纯春雪戏意》)、词家苏东坡有词句: “飞雪似杨花” (《少年游》) 等等。若以禅观之,则悟性即见、满篇玄机。《宋诗纪事》所载这一“绝句”是从周紫芝《竹坡诗话》辑入的,与陆游《老学庵笔记》所载稍有出入,(“地炉无火客囊空,雪似杨花落岁穷。拾得断麻缝坏衲,不知身在寂寥中。”) 但与旨意无碍。佛与禅讲“身空”(佛家也称身为“皮囊”)、“心空”,亦可谓“无欲”、“无扰”,因 “空”而“净”,因 “空”而“明”,因“空”而“见性见佛”,这是修行的法门。其实,著名的神秀偈与慧能偈—— “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佛性本清净,何处惹尘埃”,都是说明这样的道理,只是对“空”的认识程度与“见性见佛”的过程上有所差别而分 “渐悟”与 “顿悟”罢了。由此看来,“地炉无火一囊空,”正是“身空”、“心空”的形象化喻指。这也可说是禅的第一境界。
“雪似杨花落岁穷。”同样,如果从禅的角度看,那么这里的“杨花”与“雪”也不能简单地视作因二者形象上的相似而作的文学化比喻。“禅”讲“无分别心”,否定相对的价值观念,所以马祖道一见到刚刚飞过的野鸭却说明明还在,所以善慧菩萨说“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那么,说重喜长老于那清寒的雪花中看到的是盎然春意,亦或说是把那岁余飘飞的雪花看作了春日飞舞的杨花,就不足为怪了。其实,“雪似杨花落岁穷”,不也正是“雪与春归落岁前” (梅尧臣《次韵和刁景纯春雪戏意》) 之意吗? 只是在 “禅”的眼里,雪花与杨花、冬与春,同在一 “道”(自然),已根本无分别在了。这才是绝对的永恒的真实,就像法常禅师以 “只见四山青又黄”否定岁律推移变迁的相对时间观念一样。由 “空”而 “明”,由不执着外在而洞见 “大道”,此可谓禅的第二境界。
寒冷的冬雪与温煦的春日同在,同样,贫乏的物质生活也无碍真实尊贵的生命体悟。当我与佛与道与天地万物合而为一的时候,则如庄生化蝶、列子御风、老子在道犹龙,获得了绝对的精神自由与真实的生命永恒及自然而然、自在自适的生活愉悦。这就是重喜长老在那清幽静谧的寒夜,冥冥然“不知身在寂寥中”的精神境界,也是禅的至高无上的感悟境界。《宋诗纪事》另从《老学庵笔记》辑载重喜两句“诗”:“行到寺中寺,坐观山外山。”也只能作如是观: 修行到内在精神体验的最高境界,而优游超然地返观象外。不能不说重喜长老是深悟玄机的得道高僧。难怪陆游称其这一“七绝”为“警句”,周紫芝也叹道:“此岂捕鱼者之所能哉? 解悟如此,盖得观音智慧力也。”
禅并不看重任何的外在和世俗价值,禅僧们往往安于清贫朴素的生活。前面提到的那位山中问路的僧人依其师意又去招请法常禅师时,法常禅师作了这样一偈:“摧残枯木倚寒林,几度逢春不变心。樵客遇之犹不顾,郢人哪得苦追寻。一池荷叶衣无尽,数树松花食有余。刚被世人知住处,又移茅舍入深居。”他拒绝了僧人的邀请,同时也避弃了世俗生活。重喜长老也一样,无视物质生活的窘况而安贫自适。但是,不能不明确这样的认识: 神所追求的是更为深沉内在的精神光明,而并非清贫生活本身。禅以为,世俗生活的 “所有欲”最易诱使生活走向不幸的岐途,也是悟入禅境的极大限制与障碍。可知,禅僧们自甘清贫的生活只是为了把这种限制与障碍减少到最低的程度而已。其实,禅,尤其是被认为最能体现中国禅实质的 “南禅”,更讲禅悟的 “日常性”,在很大程度上放弃了秉承于原始佛教的种种清规戒律。无论身处何境,都不失禅的无限意蕴,都可感悟禅的非凡魅力,所谓劈柴担水无非妙道,行住坐卧,皆在道场,把那种“随流去”的生活原则发挥得更自然朴实,更彻底明确,也使“参禅”更具生活的积极意义。我们在领悟重喜的这则偈颂时,应有这样的认识。当然,悟禅者各有己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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