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已冬,惜字庵僧为梓橦君索联句,题之曰:众造此业,留一字遗臭无穷; 帝赫其灵,化亿身除恶未尽。书毕,又遗以长篇,感慨系之,非敢助秦虐也。
惜字庵僧苦惜字,终日提篮走街遂。
伛偻掇拾不辞劳,安得分身遍大地。
世间书卷日纷纷,锦轴牙签倍可怜。
误人子弟千万亿,无边罪孽欲通天。
废掷泥涂差足慰,如彼凶人方弃市。
快绝何当复收恤,辛苦焚埋烦衲子。
浩荡王仁遍八区,当年曾及道旁枯。
为德谁能别善恶,吾师之意岂然乎。
我怀郁结未敢陈,嗫嚅欲告梓橦神。
那能尽毁群士业,一洗世界无纤尘。
咄哉秦帝真神人,定是文昌变化身。
据《海宁州志》记载: 惜字庵在北门外一里,即瑞像院。明代末年, 僧悟源提筐挟箧, 拾道旁纸墨文字, 久而成囷, 叠至屋梁,则作佛事以焚之,风雨寒暑不辍,三四十年如一日。清顺治十年 (1653年)的十一月,悟源又要作佛事祭祀梓橦帝君,请陈确写一幅对联,陈确写罢,意犹未尽,又作了这首诗送给悟源。“梓橦君”,又作“梓潼君”,是中国民间所传诸神之一,本姓张,名亚子,居蜀之七曲山,晋时人,战死,人为立庙,唐宋屡封至英显王。道家谓其掌文昌府事,故元加号为帝君,渐与掌文运之文昌帝君相混。
此诗从开头到 “安得分身遍大地”为第一层,描写悟源老和尚辛勤拾纸字的状况。一个 “苦”字,写出悟源的执著。人以之为“苦”,他却乐此不疲,几近于痴。同时,诗人对悟源的行为颇不以为然的态度,也透着这个 “苦”字而微露端倪。接下两句“伛偻掇拾不辞劳,安得分身遍大地。”是对悟源拾纸字的具体描写。一个勤勤恳恳、默默无闻地拾纸不辍的老衲形象跃然纸上。这也是对“苦惜字”的补写。“安得分身遍大地”一句,则是揣拟悟源的心理活动。他终年拾纸不辍,毫无他想,唯一的念头就是愿自己分身千万,去拾尽大地上所有的字纸。这样实写和虚写相结合,悟源惜字拾纸的特点便得到了充分表现。
从“世间书卷日纷纷”句至“辛苦焚埋烦衲子”句为第二层,诗人笔触突转,极写世间文字文章之可恶可恨。世间的书籍日多一日,而且以锦作套,以象牙为签,装饰得十分华美。然而其内容都是胡说八道,教坏了众家子弟的心术,使他们学会了害人和做假。这些书籍罪大恶极,丢在路旁污泥之中,就好像凶恶的罪犯被押至刑场斩首,是大快人心的事,悟源又何必辛辛苦苦去收拾焚埋呢。这里所极写的书籍文字的极可恶可恨,与第一层描绘的悟源极惜字纸形成巨大反差,造成一种强烈的感染效果。
从“浩荡王仁遍八区”句到“吾师之意岂然乎”为第三层,作者在笔势上又略作回环,为悟源留余地。诗人猜想悟源之所以拾纸不辍,大概是想到字纸中也好坏相混,如果任其污朽,就冤枉了其中阐述正道、有益人心的文字吧。最后一层,作者仍坚持己见,认为世间文字中好的几乎没有,愿掌文运的梓橦帝君烧尽士子们摇头晃脑诵习的那些举业文章之类,使世界复归清宁。写到这里,诗人自然联想起曾经焚书坑儒的秦始皇来。秦始皇此举历来遭到谩骂攻击,而在诗人看来,秦始皇烧掉那些横议是非之书,有利于真正有价值的文化的成长,乃是大有功于文运,不啻为文昌帝君之化身。
此诗有如下几点值得注意。佛教传入中国后,衍生了各种流派,人们也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去信仰它。在民间,有的人不出家做和尚,但戒杀生,不吃荤; 有的则不完全忌荤,而是间隔性地戒荤; 有的坚持晨夜诵念阿弥陀佛名号; 有的一边数米粒一边念佛,以数完多少升多少斗米为敬佛功德; 有的刺血写经; 有的定期布施僧人等等。这些信仰方式,往往是把对佛教的信仰与民间原有的某些习俗结合起来而形成的。悟源和尚拾字纸,一方面是一种信仰佛教的行为,另一方面又是古代民间由于缺乏文化知识而形成的一种对文字、文具等的神秘崇拜感的体现。读此诗,对我们了解民间五花八门的信佛方式不无裨益。
其次,悟源的这种行为,作为士大夫的陈确是大不以为然的。此诗虽因悟源拾纸之事而发,申述的意义却与悟源拾纸的行为本身大相径庭。陈确曾从刘宗周学,以“慎独”为宗旨,重在践履,对程朱、陆王理学特别是前者很不满,认为他们是侈谈道学,反而湮没了孔孟之学的真谛。此诗即借悟源拾纸之事作反面伸发,主张尽去此等议论。
陈确本人是一个理学家,不可能信仰佛教暨禅宗的学说,但理学实与佛学存在着一定联系。此诗主张尽去文字,使天下复归清宁,我们从中不难看出禅宗“不立文字”之类主张影响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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