隰有苌楚①,低湿地上长羊桃,
猗傩其枝②。枝儿婀娜又娇娆。
夭之沃沃③,细细嫩嫩光泽好,
乐子之无知④!羡你无知无烦恼!
隰有苌楚,低湿地上长羊桃,
猗傩其华⑤。繁花一片多俊俏。
夭之沃沃,柔嫩浓密光泽好,
乐子之无家!羡你无家真逍遥!
隰有苌楚,低湿地上长羊桃,
猗傩其实。果儿累累挂枝条。
夭之沃沃,又肥又大光泽好,
乐子之无室⑥。羡你无妻无家小。
(采用程俊英译诗)
[注释]①苌(chang)楚:野生的羊桃。②猗傩(enuo):义同婀娜,柔美之态。③夭:嫩美。沃沃:光泽壮美的样子。④子:你,指羊桃。⑤华:与“花”字通用。⑥无家、无室:都是指没有妻子儿女牵累之意。
[赏析]这是一首贵族悲观厌世的诗。郭沫若说:“这种极端厌世思想在当时非贵族不能有,所以这诗也是没落贵族的大作。”(《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当时政烦赋重,人民不堪其苦,国家即将濒于覆亡。在这风雨飘摇之际,诗人无法从忧患中解脱出来,便觉得“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认为人反不如草木无知无忧,从而羡慕无室无家之人。此种悲观厌世思想之所以产生,是与时代的风云有着密切的联系。桧国为周初祝融氏之后,地处今之河南省的密县与新郑县一带,东周时的春秋初年(公元前769年),为郑国的郑桓公所灭,这首诗是国家将亡时的忧怨之音。清人方玉润认为:“此必桧破民逃,自公族子姓以及小民之有室有家者,莫不扶老携幼,挈妻抱子,相与号泣路歧,故有家不如无家之好,有知不如无知之安也。而公族子姓之为室家累者则尤甚。”(《诗经原始)这样的见解,亦有其允当之处。无论是国家将亡,或是国破之后,但总是乱离之时的现实。国家覆亡前后,社会动荡不安,人民颠沛流离,其苦自不堪言。当然是“有家不如无家之好,有知不如无知之安”,上层贵族,因为有知有家,受害更为惨重,说是贵族哀鸣,的确是颇有见地的,亦即“公族子姓之为室家累者则尤甚”,其率先倾吐腹中苦水自是势所必然之事。但是,《诗序》中又说:“隰有苌楚,疾恣也。国人疾其君之淫恣,而思无情欲者也。”这与诗中所述,内容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徒以此为诗教,却是谁也不肯信服,我们自然不从此说。而朱熹又说:“政烦赋重,人不堪其苦,叹其不如草木之无知而无忧也。”(《诗集传》)此说甚是,只是过于笼统,还是解为贵族厌世诗,能够恰当地反映本诗的主题。
第一章是从羊桃的枝条说起,羡慕其无知而无忧之乐。首先从客观外物入笔,“隰有苌楚”,即是说宽广的沼泽地带长满了羊桃,它的枝条长得青嫩而又繁茂。那里是“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呈现着一片繁盛景象。然后由彼而及此,从羊桃而联系人的思想。人在乱离时期,受尽生活的折磨,感到生无乐趣,而看到羊桃的“猗傩其枝”,总不免产生羡慕之情。而羊桃又似乎是有意挑逗,将枝条长得“夭之沃沃”,以炫耀其美丽。正如法国植物学家屈费儿所说:“至于植物则不为痛苦所困。吾人只见其华美而不见其忧愁,并不令人追想人类之情感忧虑与诸不如意之事。植物世界中只有恋爱而无妒忌,有美丽而无炫耀,有强力而无横暴,有死亡而无痛楚,与人类绝不相同。”(伍光建译、木尔兹著《十九世纪欧洲思想史》第一编)因为植物是“见其华美而不见其忧愁”,而人在“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乐记》)的时候,就会深感其乐,并“乐子之无知”。这是因为植物只有生长之灵魂,而人却有理性之灵魂,两者的差异,形成如此的结果。
第二章是从羊桃的花朵说起,羡慕其无家而无累之乐。沼泽地里长满了羊桃,它的花儿开得鲜艳无比,吸引着来往路人的观赏。虽说繁花婀娜多姿,旖旎异常,但尚未至结果之时,好像是人没有成亲成家一样,只是开得那么细嫩而又肥美,似乎不去考虑结果,没有家小之累,毫无思想负担。正如
杜甫在《哀江头》中所写的那样:“人生有情泪沾臆,江草江花岂终极。”花草无知,只是尽情开放,人生有情,不免受到家室之累。因而人见花草而羡其无拘无束,自是顺理成章之事。本章说“乐子之无家”,反而兴起人有家而不乐,与前章句式相同,只是“花”与“家”之别,其意思则更深入一层。在“屋底达官走避胡”,“可怜王孙泣路隅”(杜甫《哀王孙》)的时候,有家室就是累赘。面对羊桃花儿的欣欣向荣,自不殆而生羡意,其厌世思想,尤为深沉。那种“龙种自与常人殊”的特权思想,也随之而一扫干净。
第三章是从羊桃的果实说起,羡慕其无室而无愁之乐。“家”与“室”义同,此章是从前章的“家”而来,进一层说明“豺狼在邑龙在野”的时候,那些贵族子弟“问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为奴”(《哀王孙》),更是感到家室之累为苦。有人认为“三章意思重复,无甚变化,单调寡味,诗为减色矣”(《诗经直解》),这种说法,也有一定的道理,相同的内容,多说一遍,就不够新鲜了。此章乐苌楚之无室,反兴人以有室而不乐,亦显示了亡国之音的沉痛至极。杜甫说:“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哀江头》)桧国失国,贵族反受家室之景,见羊桃兴盛而生悲愁,自是人之常情。“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杜甫《春望》),植物没有感情,不为痛苦所困,没有家室之愁,实在是值得羡慕。这是无可奈何的想法,表现了贵族阶级在国破家亡之际的强烈不满与无限怨愤。
郭沫若说:此诗的作者“自己这样有知识挂虑,倒不如无知的草木!自己这样有妻儿牵连,倒不如无家无室的草木!做人的羡慕起草木的自由来,这怀疑厌世的程度真有点样子了”(《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的确,诗人因为不能从忧患中解脱出来,便觉得草木的无知无觉,无家无室是值得羡慕的。而在写法上,又是采用衬托对比,用羊桃“夭之沃沃”之乐,来衬人的无室无家之苦。诗人更不必说自家的痛苦,只是羡慕苌楚之乐,苦与乐同时对比,尤显苦者愈苦,乐者愈乐。诗人让自己的内心感受,用艺术外化,寓深情于诗外,不说一句苦,而苦自深、凡苦之不可言者,自是苦已不堪,这是给人从诗外去体会弦外音、言外旨与诗外味,诗中说的贵族的亡国之愁,而受尽奴隶主贵族的压迫与剥削,生活倍受困苦的奴隶,其苦自不堪言,真是连一棵羊桃也不如。这也是我们从诗外所得的体会,把现实生活中的矛盾冲突揭露得更深刻,就更显艺术的感染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