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奇书的坎坷命运(代结语)
《淮南子》自汉武帝初年问世,距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两千年来,《淮南子》命途多舛,能够比较完整地流传至今,实在可称得上意外的惊喜。
西汉时期的《淮南子》并不受重视。《淮南子》崇尚的是黄老思想,汉武帝即位伊始就对儒家思想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在窦太皇太后去世后毅然“独尊儒术”,刘安献《淮南子》正在此前四年,显然不合时宜,从此注定了它的坎坷命运。刘安献书后不久就以谋反获罪,越发加剧了此书的悲剧命运。因此,《淮南子》在汉代并不流行,不是轻易可见的书。《东观汉纪》卷十七《黄香》载:“章帝诏黄香令诣东观,读所未尝见书。……章帝赐黄香《淮南》《孟子》各一通。”黄香以博学能文着称,却视《淮南子》为“未尝见书”,章帝以之给赐黄香,可见当时《淮南子》并不易得,只是在皇家图书馆庋藏。
西汉末年的刘向掌管皇家藏书,开始校定《淮南子》,这是《淮南子》学史上的重要事件。高诱《淮南鸿烈解》说“光禄大夫刘向校定撰具,名之《淮南》”,说明刘向是第一个改名《鸿烈》为《淮南子》的人。《汉书·艺文志》以刘向、刘歆父子的《别录》《七略》为基础所着录的《淮南内》二十一篇、《淮南外》三十三篇等着作,正是刘向的整理成果。刘向的《淮南子叙录》,正是对整理的说明,惜乎今已不存。刘向还大量地引用《淮南子》,体现在《说苑》《新序》《列女传》等着作中。
东汉是《淮南子》研究的第一个高峰,主要成就是注解,已知的有许慎、马融、延笃、卢植和高诱等五家。《后汉书·马融传》载“融注《淮南子》”,惜已失传。延笃注《淮南子》,亦已失传。卢植(公元139-192年)的《淮南子》注,据高诱《淮南子注叙》说:“自诱之少,从故侍中、同县卢君受其句读,诵举大义。会遭兵灾,天下棋峙,亡失书传,废不寻修,二十余载。建安十年,辟司空掾,除东郡濮阳令,睹时人少为《淮南》者,惧遂陵迟,于是朝餔事毕之间,乃深思先师之训,参以经传、道家之言,比方其事,为之注解。”高诱所谓的先师即卢植。《淮南子》高诱注是在卢植注的基础上进行的,如《天文训》“故阳燧见日,则燃而为火;方诸见月,则津而为水”,高诱注“先师说然也”;《览冥训》“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高诱注“师说如此”;《氾论训》“夫牛蹄之涔,不能生鳣鲔”,高诱注“先师说云也”等。《后汉书》卢植本传说“少与郑玄俱事马融”,则高诱是马融的再传弟子,因此马融、卢植和高诱的注解是一脉相承的。
马融注、延笃注和卢植解已佚,许慎注与高诱注既是最早的注释,又是最经典的注释。现藏各本《淮南子注》,许、高二注早已混淆不清,其中《缪称训》《齐俗训》《道应训》《诠言训》《兵略训》《人间训》《泰族训》和《要略》八卷为许慎所注;其余十三卷主要为高诱所注,亦杂许慎注在内。由于完整的许慎注已经散佚,清代以来的许多学者作了相关的辑佚工作,重要的有陶方琦的《淮南许注异同诂》四卷、《淮南说文补诂叙》,孙冯翼的《许慎淮南子注》,易顺鼎的《淮南许注钩沉》,谭献的《淮南许注举正》等。现代学者专门对许高二注进行了研究(如李秀华《淮南子许高二注研究》),使我们获得了对《淮南子》更加全面、深入的认识。
许慎的《淮南子》注偏重于解释字词、名物、史事、礼制等。如解释字词,《缪称训》“忣于不己知者,不自知也”,许慎注“忣,急”;《诠言训》“鉴见其丑,则善鉴”,许慎注“鉴,镜也”。如解释名物,《齐俗训》“豫让、要离,非不知乐家室,安妻子,以偷生也”,许慎注“豫让,智伯臣。要离,吴王阖闾臣”;《道应训》“遂成国于岐山之下”,许慎注“岐山,今之美阳北也,其下有周地,因是以为天下号也”。如解释史事,《人间训》“蔡女荡舟,齐师大侵楚”,许慎注“齐桓公与蔡姬乘舟,姬荡舟,公惧,止之。公怒,归之蔡,蔡人嫁之。公伐楚,至召陵而胜之也”,材料来自《左传·僖公三年》;《泰族训》“师延为平公鼓朝歌北鄙之音,师旷曰‘此亡国之音也’”,许慎注“灵公进新声平公,平以以问师旷,师旷曰:‘纣以师延作靡靡之乐,纣亡,师延东走,自投濮水而死,得此音必于濮上也’”,材料来自《史记·乐书》。如解释礼制,《齐俗训》“夫儒墨不原人情之终始,而务以行相反之制,五缞之服”,许慎注“五缞,谓三年、期、九月、五月、三月服也”。
高诱的《淮南子》注每篇均有解题。如《俶真训》,高诱解题说“俶,始也。真,实。说道之实始于无有,化育于有,故曰俶真,因以题篇”;《精神训》,高诱解题说“精者,人之气。神者,人之守也。本其原,说其意,故曰精神,因以题篇”。高诱注的内容有:
(一)注明读音,辨析字形,释词通句。注明读音,《精神训》“仇由贪大钟之赂而亡其国”,高诱注“仇,读仇余之仇也”。辨析字形,涉及异体字和古今字,如《俶真训》“若夫无秋毫之微,芦苻之厚,四达无境,通于无圻”,高诱注“圻,垠字也”;《说山训》“呙山之璧,夏后之璜,揖让而进之以合欢”,高诱注“呙,古和字”。释义部分,有音训,如《说林训》“狐死首丘,寒将翔水,各哀其所生”,高诱注“哀,爱也”;有形训,如《地形训》“介鳞者夏食而冬蛰”,高诱注“介,甲”;有义训,如《原道训》“古之人有居岩穴而神不遗者”,高诱注“遗,失也”,《主术训》“冬伐薪蒸”,高诱注“大者曰薪,小者曰蒸”。
(二)训解名物典章。名物如《地形训》“镐出鲜于,凉出茅卢、石梁”,高注“鲜于、茅卢、石梁,皆山名也”;《地形训》“穷奇,广莫之所生也”,高诱注“穷奇,天神也,在北方道,足乘两龙,其形如虎”;《主术训》“然而围于匡”,高诱注“匡,宋邑也,今陈留襄邑西匡亭是也”。典章如《氾论训》“头会箕赋输于少府”,高诱注“头会,随民口数,人责其税。箕赋,似箕,然敛人财多,取意也。少府,官名,如今司农”。
(三)解释史实。《淮南子》的写作中参考借鉴了若干史书和典故,高诱作注时进行了揭示。如《精神训》“子罕不以玉为富,故不受宝”,高诱注“子罕,宋戴公六世之孙,西乡士之子司成乐喜也。宋人或得玉,献诸子罕。子罕弗受。献玉者曰:‘以示玉人,玉人以为宝也,故敢献之。’子罕曰:‘我以不贪为宝,尔以玉为宝。若以与我,皆丧宝也。不若人有其宝。’稽首告曰:‘小人怀璧,不可以越乡。纳此以请死。’子罕置诸其里,使玉人为之攻之,富而后使复其所。故曰不受宝也”,史实来自《左传·襄公十五年》;《精神训》“仇由贪大钟之赂而亡其国,虞君利垂棘之璧而擒其身”,高诱注“仇由,近晋之狄国也。晋智襄子欲伐之,先赂以大钟,仇由之君贪,开道来受钟,为和亲。智伯因是以兵灭取其国也”,“晋大夫荀息谋于献公,以屈产之马、垂棘之璧假道于虞以伐虢。虞公贪璧马,假晋道。既灭虢,还,馆于虞,遂袭虞,灭之”。
(四)阐发义理。高诱生活在东汉末期,东汉学者面对繁杂的章句颇为不满,一变而专注经学大义。早在光武时,桓谭已经“博学多通,遍习《五经》,皆诂训大义,不为章句”;而活跃于明、章时的班固“无常师,不为章句,举大义而已”(《后汉书·班彪列传》);东汉后期的卢植,“通古今学,好研精而不守章句”;东汉末年的韩融“少能辩理,而不为章句学”。《原道训》载“执道理以耦变,先亦制后,后亦制先”,高诱注“道当随事为变,不必待于先,人事当在后,趋时当居先也”;《览冥训》载“夫道之与德,若韦之与革,远之则迩,近之则远”,高诱注“革之质象道,韦之质象德。欲去远之,道反在人侧;欲以事求之,去人已远也。无事者近人,有事者远人。”《本经训》载“乐者所以致和,非所以为淫也”,高诱注“乐荡人之邪志,存人之正性,致其中和而已,非所为自淫过也”。《主术训》载“是故君臣异道则治,同道则乱,各得其宜,处其当,则上下有以相使也”,高诱注“君所谓可,臣亦曰可;君所谓否,臣亦曰否;是同也。莫相匡弼,故曰乱也。君得君道,臣得臣道,故曰得其宜也”。《说山训》载“故同不可相治,必待异而后成”,高注“同,谓君所谓可臣亦曰可,君所谓否臣亦曰否,犹以水济水,认能食之,是谓同,故不可以相治。异,谓齐君之可,替君之否,引之当道,是谓异也,故可以成事也”。
(五)注重校勘和版本。校勘方面,如《天文训》的“星正月建营室”,高诱注“‘星’宜言‘日’……此言‘星正月建营室’,字之误也”;《地形训》的“海闾生屈龙”,高诱注“《诗》云‘隰有游龙’,言‘屈’,字之误也”。版本方面,以“或作”保留不同版本的异文,《原道训》的“冯夷、大丙之御也”,高诱注“夷,或作迟也,丙,或作白”,《主术训》的“耳能听而执正进谏”,高诱注“谏,或作谋也”。
中古时期的《淮南子》研究极为冷清。胡适《淮南鸿烈集解序》说“中世儒者排斥异己,忽略百家,坐令此绝代奇书,沉埋不显”,指出了《淮南子》在中古时期不为人关注的状况。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的典籍常常引用《淮南子》。根据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的统计,如《宋书》《隋书》《晋书》《史记索隐》《史记正义》《史记集解》、《汉书》晋灼注和颜师古注、《后汉书》李贤注、《水经注》、《山海经》郭璞注、《穆天子传》郭璞注、《世说新语》刘孝标注、《大戴礼记》卢辩注、《文选》李善注、《说文解字注》《齐民要术》《玉篇》《北堂书钞》《艺文类聚》、《一切经音义》《白帖》《开元占经》《群书治要》等等几十种。南朝裴松之注《三国志》,在《蜀书·杜周杜许孟来尹李樵却传》一篇中六次征引《淮南子》;传为南朝梁刘勰所着的《刘子》也有很多化用《淮南子》文句的地方。
诸葛亮是重视《淮南子》的政治家。诸葛亮《诫子书》“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出自《淮南子·主术训》“是故非澹薄无以明德,非宁静无以致远,非宽大无以兼覆,非慈厚无以怀众,非平正无以制断”句。《三国志》卷四二《杜微传》载诸葛亮答书说:“曹丕纂弑,自立为帝,是犹土龙刍狗之有名也。欲与群贤因其邪伪,以正道灭之。”这来自《淮南子·齐俗训》:“譬若刍狗土龙之始成,文以青黄,绢以绮绣,以朱丝,尸祝袀袨,大夫端冕以送迎之。及其已用之后,则壤土草蓟而已,夫有孰贵之?”诸葛亮也曾自比管乐,我们知道,《管子》四篇体现的是黄老思想,而乐毅先世正是黄老道家的重要传人乐巨公,因此奉行的是黄老政术。因此王利器《试论诸葛亮的政治思想》说诸葛亮的政治思想以无为为目的,以法治为手段,是汉代以来黄老之学治天下的殿军。熊铁基《秦汉新道家》也说诸葛亮是“黄老道的殿军人物”。
唐代学者开始注意到《淮南子》的价值。唐刘知几的《史通·自叙》:“昔汉世刘安着书,号曰《淮南子》。其书牢笼天地,博极古今,上自太公,下至商鞅。其错综经纬,自谓兼于数家,无遗力矣。”“牢笼天地,博极古今”是从空间和时间上对《淮南子》给予肯定。南宋黄震《黄氏日抄》卷五十五《读淮南子》:“《淮南鸿烈》者,淮南王刘安以文辩致天下方术之士,会粹诸子,旁搜异闻以成之。凡阴阳造化,天文地理,四夷百蛮之远,昆虫草木之细,瑰奇诡异,足以骇人耳目者,无不森然罗列其间,盖天下类书之博者也。”肯定了《淮南子》的博洽,具有类书的功效。
宋代《淮南子》的研究有了新的面貌。一方面是随着印刷术的进步,出现了多种《淮南子》的版本,据吴则虞的《淮南子书录》研究,宋代的版本至少有四种,分为二十八卷和二十一卷两大系统,现仅有二十一卷本尚存北宋小字本,系清代道光年间刘泖生的钞本,今收入《四部丛刊》。另一方面是对许、高二注有了深入的研究,以苏颂最为典范。苏颂面对流传过程中许慎和高诱注混杂一体,以致无法辨别的情况,敏锐地捕捉到高注篇名皆有“故曰因以题篇”之语,高注又详于许注,通过“互相考正,去其重复”,整理出高注十三篇,许注十八篇。
唐宋时期《淮南子》的传播出现了一个新现象,即成为节选的对象。唐宋类书、旧注如《初学记》《艺文类聚》《北堂书钞》《白氏六帖》《太平御览》《文选注》等书大量引用《淮南子》,魏徵《群书治要》、马总《意林》和陶宗仪《读淮南子随识》等节钞本的涌现,不仅保存了《淮南子》旧本的面貌,而且为《淮南子》的校勘和辑佚提供了资料。
明代开始《淮南子》的研究趋于风行。明代学者研究的特征有:一是大量版本的印行。二十八卷本有刘绩、黄焯、王蓥、范庆、吴仲、张登云、叶近山、刘宗器、王元宾等八种;二十一卷本有茅坤、茅一桂、温博、汪一鸾、张维城、何允中、吴勉学、张象贤、张烒如、汪氏述古山庄等十种。尤其是二十八卷的正统《道藏》本成为此后学人研究工作的底本。二是评点着作的增多。明代评点的代表学者有沈津、施观民、陈深、王祚昌、张榜与李柄、焦竑、翁正春、朱之蕃、李元珍、归有光与文震孟等,比如张烒如的《淮南鸿烈集解集评》以茅坤批评高诱注本为底本,进行圈点和眉批,又在每篇低一格附以评语,参引茅坤、袁宏道等评点学说。三是批校和笺释的兴起。批校类有王宗沐《评注淮南鸿烈解》、阙名《淮南鸿烈解》二十一卷、阙名《淮南鸿烈解评点》二十一卷等;笺释类有刘莲台《鼎镌注释淮南鸿烈解》二十八卷、韦际明《淮南子注》二卷、仙作舟《淮南鸿烈补注》、王夫之《淮南子注》等,尤其是傅山的《淮南存隽》,节录《淮南子》的重要文字,根据经典来解释字义及音切,对旧注进行了考订辩驳,指示了清人的治学门径。总之,明代学人虽因“束书不观,游谈无根”颇受讥刺,但积累了《淮南子》研究的一些成果,开辟了清代学者的研究路径。
清代的《淮南子》学号称繁盛,也取得了重要的成就,主要表现有:一是在版本上,庄逵吉利用道藏本校订通行本,校异同、定真伪,并加以疏通旁证,整理出了一部高质量的《淮南子》版本,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说“诵习本书者认为唯一之善本,盖百余年”,以其重要的影响力大大地推进了《淮南子》的研究。二是在注释和校勘上,《淮南子》的批校空前繁荣,代表学者有何焯、惠栋、梁玉绳、黄丕烈、卢文弨、钱大昕、王念孙等;《淮南子》的笺释成就巨大,代表学者有王念孙、俞樾、曾国藩、王仁俊、章太炎、孙诒让等。王念孙《读书杂志》中的《淮南子》研究,广搜文献、比勘校理,取得了空前的成就,王念孙也是继许慎、高诱后《淮南子》研究最重要的学者。三是在辑佚上,不仅收集了《淮南子》的许、高注佚文,而且注意到《淮南子》“中篇”的辑佚。
民国的《淮南子》研究,在传统的考据、义理的基础上取得了集大成的成果,代表作是刘文典的《淮南鸿烈集解》,以庄逵吉校本为底本,广泛吸收前人的校勘成果,遍引古代典籍和唐宋类书进行校正,并附上自己的见解,成为迄今为止最重要的《淮南子》注本。沈雁冰(即茅盾)据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编选了《淮南子选注》,正式开始了《淮南子》的普及工作。另外,随着西方学术的渐入,新派学者对《淮南子》的成就有了新的认识,胡适称《淮南子》为“绝代奇书”,便是这种观念的体现。
1949年以来的《淮南子》研究取得了新的进步。在学术领域,出现了两部有影响的注本,一是张双棣的《淮南子校释》,一是何宁的《淮南子集释》,至于学术着作和研究论文,更是不胜枚举;在普及方面,涌现了一系列《淮南子》的简注本和白话译本,方便了不同学历层次的需要。
在此,特别感谢王紫微女士为本书提供全部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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