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钟惺
梅之冷,易知也,然亦有极热之候。冬春冰雪,繁花粲粲,雅俗争赴,此其极热时也。三四五月,累累其实,和风甘雨之所加,而梅始冷矣,花实俱往。时维朱夏,叶干相守,与烈日争,而梅之冷极矣。
故夫看梅与咏梅者,未有于无花之时者也。张谓《官舍早梅》诗,所咏者花之终,实之始也。咏梅而及于实,斯已难矣,况叶乎?梅至于叶,而过时久矣。廷尉董崇相官南都,在告,有《夏梅》诗,始及于叶。何者?舍叶无所谓夏梅也。予为梅感此,谊属同志者和焉,而为图卷以赠之。夫世固有处极冷之时之地,而名实之权在焉。巧者乘间赴之,有名实之得,而又无赴热之讥。此趋梅于冬春冰雪者之人也,乃真附热者也。苟真为热之所在,虽与地之极冷,而有所必辩焉。此咏夏梅意也。
——《钟伯敬合集》
钟惺此说,纯系借他人杯中之酒,浇自己胸中之块垒。经考,董应举(字崇相)作《夏梅》诗在万历四十六年戊午(1618),当时钟惺即有和诗及此《夏梅说》。是年夏天,考选仍未下。屈指算来,钟惺自进士及第以来,为行人八年,又拟部二年,一直沉浮于闲曹,未曾做得热官,因而,可想而知,这么些年周旋于两京是非之地,必定饱经世故,感喟万千。
此文拨幽抉微,独辟蹊径。就咏梅而言,一般皆服从于傲骨凌霜即是在逆境中持节奋争的象征这样一个固定思路。然而,钟惺的体验恰好相反。他视冬春之季的梅花为最为得时的宠儿,招展争春,占尽风流,趋附者为之日众,故而虽处极冷,实为极热之时。一旦进入盛夏,花实俱落,唯有黯然失色的枝叶向烈日抗争,便也不再有谁问津,虽处极热,却为极冷之候。对冷热遭际的强烈感受,仿佛在冥冥之中不断泛起,刺激着他,夏梅成为他苦涩的自况,更确切地说,成为英雄失路而又孤芳自赏的一种象征。他为之慨叹,他为之不甘,他也以之用来标榜,用来自慰。通篇只在“冷”、“热”两字上做文章,正是因为它们确实是钟惺这些年来对人生最为切实、最为突出的体验和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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