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灯景·〔明〕张岱》原文|译文|注释|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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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张岱

绍兴灯景,为海内所夸者无他,竹贱、灯贱、烛贱。贱,故家家可为之;贱,故家家以不能灯为耻。故自庄逵以至穷檐曲巷,无不灯,无不棚者。棚以二竿竹搭过桥,中横一竹,挂雪灯一,灯球六。大街以百计,小巷以十计。从巷口回视巷内,复叠堆垛,鲜妍飘洒,亦足动人。十字街搭木棚,挂大灯一,俗曰“呆灯”,画《四书》、《千家诗》故事,或写灯谜,环立猜射之。庵堂寺观以木架作柱灯及门额,写“庆赏元宵”、“与民同乐”等字。佛前红纸荷花琉璃百盏,以佛图灯带间之,熊熊煜煜,庙门前高台鼓吹。五夜市廛,如横街轩亭、会稽县西桥,闾里相约,故盛其灯。更于其地斗狮子灯,鼓吹弹唱,施放烟火,挤挤杂杂。小街曲巷有空地,则跳大头和尚,锣鼓声错,处处有人团簇看之。城中妇女,多相率步行,往闹处看灯;否则大家小户杂坐门前,吃瓜子糖豆,看往来士女,午夜方散。乡村夫妇,多在白日进城,乔乔画画,东穿西走,曰“钻灯棚”,曰“走灯桥”,天晴无日无之。万历间,父叔辈于龙山放灯,称盛事,而年来有效之者。次年,朱相国家放灯塔山,再次年放灯蕺山,蕺山以小户效颦,用竹棚多挂纸魁星灯。有轻薄子作口号嘲之曰:“蕺山灯景实堪夸,箶筱竿头挂夜叉。若问搭彩是何物?手巾脚布神袍纱。”繇今思之,亦是不恶。

——《陶庵梦忆》

我国民俗中各地都有灯节灯会,灯市之盛,灯品之繁,历代不乏。只要翻翻《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这类书,都有详尽的记载。张岱写的是家乡灯景,场面自是不同于其他地方。文章起首便突出特色,不言其他,但言“三贱”,因其制灯材料便宜,故能普遍,其灯盛便成为自然而然了。这颇有点敝帚自珍的味道。文章结尾用轻薄子弟的顺口溜以作谐谑,一方面应了黄山谷“作诗如作杂剧,临了须打诨,方是出场”的话,张岱为文有时亦作谑语;另一方面也带着一股浓厚的怀旧情绪,昔日家乡一切都使人留恋,末了一句“亦是不恶”,不是解嘲,而是眷恋。因为特殊的感情,纵是恶俗也变得可爱了。

写灯,先从村庄穷巷写起,接着是小巷大街,十字路口,乃至庵堂寺观,佛龛庙堂。“雪灯”,当是指较明亮的灯,“灯球”,大约是圆形灯笼了。宋吴自牧《梦粱录》卷一“元宵”条也提到过“灯球”,谓“诸酒库亦点灯球”,看来浙江观灯以及灯品是由来已久的。“从巷口回视巷内”一段,作者选取了一个纵观的角度,一条巷内由近及远,犹如一条火龙,便是所谓“复叠堆垛,鲜妍飘洒”。及写到十字街上的“呆灯”,则又取近观之式了,上面的画图皆清晰可见,灯谜亦历历在目。如此远观近取,方是逛灯。灯上写有谜语,供人猜射,故谓灯谜。宋四水潜夫《武林旧事》卷二“灯品”条也说到这种灯:“又有以绢灯剪写诗词,时寓讥笑,及画人物,藏头隐语,及旧京诨语,戏弄行人。”灯谜在我国亦复源远流长。

观灯须是夜间,这里却说乡村夫妇白日“钻灯棚”,“走灯桥”,这是为什么呢?原来元宵灯会非只一天即罢,《梦粱录》上说是由十四日始,至十六日夜半才收灯,或许有的地方时间更长些。乡间人夜里观灯无法归家,只能白天来看了。文中提到的朱相国家放灯,想更是气派,贵家财力雄厚,放灯气象当然不同。朱相国,当是指山阴人朱赓,字少钦,为隆庆间进士,万历间累官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一度势倾朝野,独当国。后屡屡遭劾,卒于官。朱相国家放灯盛状,作者语焉不详,而以小户效颦虚之,意在发挥读者的想象力。词话本《金瓶梅》第七十八回“吴月娘玩灯请兰氏”中描写了西门庆家放灯,也算是个大户了,抄录一段,以相发明:

正面设石崇锦帐围屏,四下铺玳筵广席。花灯高挑,彩绳半拽。雕梁锦带低垂,画烛齐明宝盖。鱼龙山戏,恍一片珠玑,殿阁楼台,簇千团翡翠。左面厢九姊十妹美人,图画丹青;右首下九曜八洞神仙,妆成千碧。

由此联想开去,朱相国家放灯的场面一定比西门庆家要阔绰得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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