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孙楚
晋太庙左阶之前,有石人焉,大张其口,而书其胸曰:
我古之多言人也。无少言,无少事!少言少事,则后生何述焉?我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赜罔深而不探,理无奥而不钩。故言满天下,而无口尤。夫唯言立,名乃长久。胡为块然,生缄其口。自拘广庭,终身叉手。凡夫贪财,烈士殉名。盗跖为浊,夷柳为清;鲍肆为臭,兰圃为馨。莫贵澄清,莫贱滓秽。二者言异。归于一会。尧悬谏鼓,舜立谤木。听采风谣,惟日不足。道润群生,化隆比屋。末叶陵迟,礼教弥衰。承旨则顺,忤意则违。时好细腰,宫中皆饥。时悦广额,下作细眉。逆龙之鳞,必陷斯机;括囊无咎,乃免诛夷。颠覆厥德,可为伤悲。斯可用戒,无妄之时。假说周庙,于言为蚩。是以君子,追而正之。
——《艺文类聚》
〔注释〕 块然:沉默而无动于衷的样子。 一会:一体。 化隆比屋:谓教化之盛,人人皆受其益。 “时好”二句:《韩非子·二柄》载,楚灵王好细腰,国中女子多因节食而饿死。 “时悦”二句:东汉民谣,有“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之句。此处反用其意,谓时尚好广额,则人人作细眉。 括囊:束紧袋口,比喻慎密无言。语出《易·坤》:“六四,括囊,无咎无誉。” 无妄之时:“妄”犹“望”,谓无希望之时。这二句意思说,《金人铭》是后代乱世中人假托周庙之事。 蚩:愚妄。
铭文通常刻于器物上,亦有在宫室、城关、山川名胜等场所勒石为铭。其用意大体有二:一以自戒或警人,一以祝颂德行,彪炳功业。本文的性质属于前一种。但它是假托之作,并未真的刻勒。相传周时有《金人铭》,劝人慎言远祸,为孔子所称道。此虽出于伪托,却很有名。孙楚遂亦以伪托形式,作《反金人铭》。二铭宣扬截然相反的处世态度,读来不仅有趣,且发人深思。
因为《反金人铭》针对《金人铭》而发,所以首先需要对后者略加介绍。据西汉刘向所著《说苑·敬慎》篇(又见于《孔子家语》,文字大同小异)记载,孔子到周,在周王室祭祀祖先的太庙中见到一个“金人”(即铜人),“三缄其口”——嘴巴上加有多层封闭之物,又在背后刻有如下的铭文:“我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戒之哉!无多言,多言多败;无多事,多事多患。安乐必戒,无行所悔。勿谓何伤,其祸将长;勿谓何害,其祸将大;勿谓何残,其祸将然(燃);勿谓莫闻,天妖伺人。荧荧不灭,炎炎奈何?涓涓不壅,将成江河。……诚不能慎之,祸之根也。口是何伤,祸之门也。强梁者不得其死,好胜者必遇其敌。……”孔子看了,便以此告诫他的弟子,并又引证《诗经》中“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之句,说:“行身如此,岂以口遇祸哉!”这一篇《金人铭》,从头到尾,反反复复,教人不可多言多事,方得太平。如此说来,倘若不是要用嘴巴吃饭,真是应该把它缝起来。——不吃饭的“金人”,不正是“三缄其口”的吗?
孙楚却不这么看。他假托的所谓晋太庙中的石人,与周太庙中的金人相反,不是“三缄其口”,而是“大张其口”;身上的铭文,不是刻于背后,而是堂而皇之地刻于胸前。他又借石人之口公然宣称:“我古之多言人也。无少言,无少事!”摆出一副全然不怕惹是生非的架势。
接着,作者从两方面展开论述。一方面,人生在世,本该有所作为,敢说敢做。“少言少事,后生何述”——什么也不说不做,历史岂非成了一片空白?再则,人各有别:烈士不同于凡夫,伯夷、柳下惠(这二位是古代公认的贤者仁人)不同于盗跖(他是古代公认的大盗),这犹如兰圃之香不同于咸鱼铺之臭,天地澄清之气不同于渣滓污秽。而其所以不同,乃是见于言见于行;若无言行,只是“生缄其口”,那又何来仁人志士与卑鄙小人之别?另一方面,作者又指出:良好的政治,本应该鼓励人们畅所欲言。尧时有“谏鼓”,供敢谏之士击鼓以陈述讽谏之言;舜时有“谤木”,任民众在上面书写对政治的不满和批评;周王朝还专门派人到民间采集风谣,以听取老百姓的牢骚。——这些关于上古时代的传说,作者认为是统治者理应仿效的。
而后笔锋一转,尖锐地刺向最高统治者:为什么人们不敢说话,而视不违是非为高明,以无所建树为渊默?这乃是“末叶陵迟,礼教弥衰”的结果。因为在君主专横的权力下,委顺方可取媚,刚直适足杀身,多言难免得咎,缄口乃能避祸。于是世间多唯唯诺诺之人,少坦荡亮直之士;于是就有了这种伪造的《金人铭》,颠倒了美德与丑恶。
孙楚之为人,据《晋书》本传介绍,是“才藻卓绝,爽迈不群,多所陵傲,缺乡曲之誉“,可谓特立独行之士。魏晋时代之风气,亦是异端思想流行,富于批判精神。在个人与社会的双重条件下,产生了这样一篇《反金人铭》。它以斩绝之辞,逆翻前人陈见,揭示隐忍苟且、平庸委琐的所谓“美德”,实是残暴专制的产物,于社会于个人毫无价值,又提倡无所忌讳、敢说敢做,要求广开言路、容忍批评的政治,可称是一篇奇文。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中,《金人铭》的训诫为人们普遍接受,《反金人铭》则近乎湮没无闻;但在今天,它是更值得我们重视的。
铭文的风格,据陆机《文赋》所言,当以“博约而温润”为长。本文则文意醒豁,用语简劲,也是别有追求的特例。
让更多人喜爱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