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袁宏道
净寺有圣僧二。其一余不知名,亦不识面貌,每日以沉湎为工课。凡所得斗米尺布,尽以沽酒。酒酣,则拳两手相角,左胜则左手持杯饮,右亦如之。或指草束木桩,相对嫚骂,或唱或哭,或作官府叱喝之声,或为皂卒,坐复跪,跪复坐,喧呼不达旦不休。室中一破灶,一折脚床,经年不见人,唯酒尽间出一募化而已。寺僧恶之甚,余独喜之,呼为“酣圣”。夜深无聊,尝与诸友穴窅窃听以为乐。
其一即碧晖,晖貌若老妪,儿童呼为碧婆。持具断荤,不饮酒,爱登山,虽猱宫鬼穴,务穷其胜。尝从余于天目、白岳,以此知之。性喜收茶供宾客。听经三期,入西洞庭一,登天台二,涉潮音洞三。余尝戏谓晖,它时见阎罗,脚色甚可观。晖然之,以此一意行脚。虽其履历与酣圣大不相类,然身心轻快,无室无徒,颇亦同之。近日始有教之修净室、学坐禅者,余谓碧晖自此多事矣。昔余乡有一匠,箧中常贮数金,鳏居二十年,无日不饮酒欢歌。余作秀才时,与之为浪友。后因年饥,有讽其娶妻者,匠利其直少取之。不一二年,憔悴欲死,朝夕奔波,无糊口之策,始悔其妻之多也。碧晖,尔无以庵为若悔哉!晖攒眉曰:“是,是。然此诸檀越意也,晖不敢拂。”虽然,晖若无庵,他日余辈过西湖,安得好茶?是可庵也夫,是可施也夫!
——《袁宏道集笺校》
李太白一生好入名山游,袁中郎半生好与怪人游。少年时节,他与爱吃蜈蚣蝎子、爱踞坐痛饮、见人讲礼貌就光火的醉叟,与打着绑腿、粗衣破帽去教坊朱栏喝美酒、玩美人的唐医,以及本文里那位同乡匠人,都着实浪荡过一阵。世人只知道袁中郎作诗不拘格套,见了笔意奔放的徐文长诗便如痴如狂;却不知他这人就是最不守规矩的,见了异人怪物就最亲近。若不是这样的人,又哪来这样的诗文?如今中郎虽说年届三旬,又有了官身,不能如年轻时那般狂放了,但旧习毕竟难改,一见到杭州净慈寺区区小庙出了两个怪物,一个疯头疯脑,一个呆头呆脑,便禁不住浑身痒将起来。疯头疯脑的见不着面,挖个洞偷听一会也好;呆头呆脑的容易上钩,干脆拖了一块去游山玩水。听了拖了,还不解气,凑巧那呆头呆脑的要盖净室,正需有篇募捐文来招人布施,于是他那管痒痒的扫帚笔也终于发了利市,划弄出了一大篇胡说八道。
疯头疯脑的,袁中郎刻画得极生动,极传神:这醉鬼和尚,成天懒在破床上,就着破灶头,不是喝,便是发酒疯。疯起来的花样经也好生可观:他会自己和自己比赛着打架,会和稻草人木头人吵嘴,会不是唱戏胜似唱戏地通宵达旦闹腾——这不是地地道道的疯子是什么?呆头呆脑的,中郎勾勒得极简略,却也极传神:中郎戏谓他脚色好,他却一本正经地“然之”,一心一意行脚;施主们要给他盖净室,他不敢不从,中郎说净室盖了不好,他也道“是,是”——这般把别人的笑话当补药吞,又全无主见,不是呆子是什么?这两节的刻画与勾描,显出中郎摹写人物的功力,自不可谓不精彩。然而读此文者,肯定不会首先去赏叹这些,因为劈头第一句“净寺有圣僧二”已将读者震得忘了什么摹写之工了。既说是“圣僧”,浅学者便马上希望下文跑出《西游记》里的唐三藏,博学者也可能联想到鸠摩罗什、慧远、慧能一类高僧,殊不料出场的却是疯子和呆子。“圣僧”?莫非袁中郎也疯了呆了不成?然而中郎自有他的道理。僧人不是讲究个“禅定”么?照中郎看来,禅定也有大中小三等可分。什么数息静坐、吐纳导引之类眼观鼻鼻观心的勾当,都只算作防病的“小定”、防老的“中定”,做起来极其枯寂不堪。少壮能有几时,怎能虚耗在这种“浮泛不切之事”上?至于李卓吾传授的“大定”,就崭然不同了。那是生病也算定,衰老也算定,游览灿烂名园,追逐粉黛歌女,统统是“定”。这么自在度日,“无处非定”,才是真正的“禅定”。既然如此,酣圣的沉湎酒中、发疯发痴,碧晖的一意行脚、穷览名胜,都属“身心轻快”、无拘无束、任性而为,这不已经修炼到了“大定”了吗?既已臻于禅定的最高境界,岂可不谓之“圣僧”?净慈寺里的长老、首座、书记、维那,就算一个个苦苦面壁、戒律精严,细细算来也只能勉强挤入“中定”,如今碧晖也要“修净室、学坐禅”,岂不是向长老、首座看齐,由大定倒跌进中、小定?袁中郎的讨厌妻子,咒之为“撇之不得、傍之可厌”,读者在《孤山》中业已领教了;他的那位同乡匠人放着自在饮酒的日子不过,反去讨便宜老婆,自己找枷扛,中郎已是极为痛惜的了。如今碧晖也要丢了“圣僧”的排场,往净室的笼子里钻,中郎能不出力阻挡,喝一声“休得后悔”么?
此文的结束也是绝妙的:碧晖不是有“喜收茶供宾客”的“性”么?那么,造个净室让他烹茶待客,以遂其本“性”,总还不算辱没了他“圣僧”的体面——至于“学坐禅”,那就免了罢。中郎真是妙人,在发了一大通反对修静室的谬论之后,又转而赞成修净室;而这赞成的立足点,又与反对的立足点相同!这等妙文,不解语者读过,自然休想指望他捐一文;若逢上真识趣者,则碧晖的受施之富,是可想而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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