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泉寺·陈沆
万树结一绿,苍然成此山。
行入山际寺,树外疑无天。
我心忽荡漾,照见三灵泉。
泉性定且清,物形视所迁。
流行与坎止,外内符自然。
一杯且消渴,吾意不在禅。
这首诗写于嘉庆乙亥年(1815)。在此以前,陈沆的诗多以才气见长,特别是他的七言歌行,更以汪洋恣肆、奔放奇逸为风格特征。但在甲戌、乙亥年间,其诗风出现了一个转变;乙亥以后的作品,如汪正鋆所说,“益进朴至,多有得之言”(跋陈沆诗钞语),也如吴嵩梁所说,“此后诸作,气敛而理深,进乎道矣”(评陈沆《秋斋读书杂感》语)。《灵泉寺》诗正是陈沆乙亥以后诸作中堪称气敛理深、朴至有得的代表作之一。龚自珍将其圈为集中的“甲选”;吴嵩梁则评为“字字澄炼,五古中最高之作”。作者把只有通过静观才能领略的景色、只有通过深思才能悟见的哲理、只有通过洗炼才能形成的淡朴简古的语言融为一体,从而展示了一个清幽澄静的境界。
灵泉寺在湖北秭归县南山中。诗的前四句先写寺庙所在地的环境。作者以“万树结一绿,苍然成此山”两句,描绘其入山、到寺前仰望山林所见之景。这里,作者面对的实体虽然是树与山,但就其视觉印象而言,无论是树还是山,都是以浑然一片的苍绿之色呈现于眼前的。景物或称景色,佛家称色相;没有色,本来也就没有景,没有相。因此,在这两句诗中,有形体的树与山让位于无形体的颜色。原是“万树”,化为“一绿”;原是土石堆成的“此山”,似乎也只由颜色堆成。这正是作者当时的直觉实感,而读者也在诗的一开头就被带进这样一个绿色世界中。接着,作者更以“行入山际寺,树外疑无天”两句,把读者引入绿色环抱中的山寺。这里写到行入山寺,但不去写寺庙建筑和寺内景象,而立即掉转诗笔,回应“万树”句,仍状写树木之多、树荫之密,把那浑然一片的苍绿之色染得更浓,把那山寺环境烘托得更为清幽绝尘。对这开端四句,董桂敷赞其写景“幽绝”;魏源称为“阴森如见”。这正是令人心灵澄澈、悟见哲理的一片净土。
灵泉寺因灵泉得名。据《归州志》记:“寺前一井,深丈余,居山腰。井水消长与江同,后人因呼之曰‘灵泉’。”诗的中六句即着重写灵泉及由灵泉所触发的对人生哲理的思考、领悟。“我心忽荡漾,照见三灵泉”两句,在语句结构上是上下倒装。就因果关系而言,下句是因,上句是果。作者因在寺前照见泉水而返视内省,心波荡漾,这正是物我相会、心扉洞启刹那间的微妙状态。下面“泉性定且清,物形视所迁;流行与坎止,外内符自然”四句,是作者因泉水而悟见的澄心定性之道、立身处世之方。对前两句,吴嵩梁赞其“妙有名理”,贺长龄则指出其所揭示的是“惟静者能宰天下之动”的道理。就泉水而言,如《庄子·德充符》所说:“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水只有在“定且清”的状态下,才如一面明镜,随外界事物的千变万迁而无形不显,无照不真;而奔腾的浊流则必然失去其照见万物的功能。这里有禅学的定水澄清、心珠自现的妙谛,也阐发了定以应变、静以宰动的精义。“流行”两句则谓泉水之或流或止,内则顺其本性,外则顺应地形,是一任自然、符合自然的;而人生的用舍行藏也当顺乎自然,随遇而安。“流行与坎止”,语出贾谊《鸟赋》“乘流则逝兮,得坎则止”,李善注引孟唐曰:“《易》,坎为险,遇险难而止也。”黄庭坚《赠李辅圣》诗有“流行坎止一虚舟”句。这中六句诗富有理趣,有作者的禅悟所得,也有作者的出处之思,足使读者心与俱远,寻绎无穷。
在终篇处,作者以“一杯且消渴,吾意不在禅”两句推开作结。既然“意不在禅”,那么,其“意”何在呢?诗篇并无下文,到此戛然而止。这一结句是把前面所写一笔扫去,而又以扫为生,留不尽之意于篇外。作者早慧,《清史列传·陈沆传》称其“天才亮拔,八岁能文”,光绪六年(1880)续修的《蕲水县志·人物志·陈沆传》则称其“十二岁黉宫迈众,由是而科岁试,而优选,而朝考,七冠其军”,但他最后于嘉庆己卯年(1819)以一甲一名成进士时,年已三十五岁。在写这首诗的前一年,他曾赴北京应进士试落第,当年冬返回湖北。在往返途中,他见到因天理教徒起事一度兵连祸结又遇天灾的河北、河南、山东一带,赤地千里,哀鸿遍野,曾写了不少悯怀民生、抨击时事的篇章,在一首《苦寒行》中以“且前征,敢爱一身遗苍生”自励,表达了用世济民的意愿。此时,他偶游佛寺,有悟于“泉性”与“物形”、“流行与坎止”,心灵进入另一超然物外、顺应自然的境界。而这里其实深藏着千百年来困扰中国知识分子的出世与入世、退隐与进取的矛盾。这时作者才三十一岁,如果对照他的那些干预现实、抒写怀抱的沉痛激切、慷慨自勉的篇什,应当说,用世济时是其本意,逃禅退隐非其初衷,所以在诗的结末处以“吾意不在禅”这一否定句暗示其“意”仍在用世济时。包世臣对此诗的评论独具只眼,指出其“伟抱偶触,慨当以慷”,对作者来说,或为知己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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