棹歌十首为豫章刘远公题扁舟江上图(其六)·钱谦益
扁舟惯听浪淘声,昨日危沙今日平。
惟有江豚吹白浪,夜来还抱石头城!
在钱谦益的晚年诗作中,似乎摇曳着两个不同的身影:一个是“匡床兀坐白衣僧”式的禅门信徒,希求在皈依“佛火”中消解“颜”降清的心灵耻辱;一个则是与南明将领郑成功暗相交通的前朝遗老,鬓发苍苍还在为故国沦亡伤悼。《棹歌十首》就是他以遗老身份,为晚明故相之孙刘远公所作的题画之诗,这里选析的是原诗其六。
若是只从画面景象看,刘远公的《扁舟江上图》,也不过画着一位“烟波千里一渔竿”(原诗其一)、“随身青箬绿蓑衣”(原诗其九)的渔翁,在“黯淡江山夜未晨”(原诗其五)中,“横江削柹荡渔舟”(原诗其十)而已。画面上首先涌现的,是一派浩荡的江流。它虽然不见得怎样汹汹,却自有一种“浪淘”千里的声势。在这样的背景上,看一叶扁舟陵轶波涛之间,青箬绿蓑的老翁鼓枻而立,倾听着汩汩的浪声,便显得又傲岸、又肃穆。“扁舟惯听浪淘声”的起句,于刹那间化无声的画面为有声的诗境;一个“惯”字,传达渔翁视江浪若无物的悠闲神态,正表现了他那惯于在风波中往还的凛然气度。
再看画面的近岸处。此刻大约正值月满之夜,江潮陡涨,那原本高高耸现的沙岸,而今几乎已与浩盛的江面相平了。不过绘画是一种空间展示艺术,要表现沙岸、江面在不同时间上的动态变化,便很难胜任。诗却有时空所限制不了的想像自由。“昨日危沙今日平”句,即于时间的转换中,在同一空间上叠印出了潮落、潮升中沙岸的不同变化。而“危”(高)与“平”的动态落差,也由此在读者心上激起了一种情感的失控即震惊感。
随后是画面向远处的拓展。在月色凄迷中,隐隐可见一带城楼消融在沉沉夜天下——那就是历尽历史兴亡的六朝古都“石头城”。惨淡的夜月照着这幽幽古城,空阔的天地间依稀可闻悠悠江流在呜咽。万籁俱寂。只有阵阵“白浪”,一次又一次涌向远岸,似乎正带着无限依恋,要把那冷冷清清的古城环抱在自已怀中——这就是结句“惟有江豚吹白浪,夜来还抱石头城”所展示的画面远景。画面上自然无须出现那形体似猪的“江豚”(江中鲸类)吹浪景象;诗人则借助于丰富的联想,从浪涌远岸的画境,想像那是多情的江豚正吹动江浪,抚慰这夜色凄凉中的古城。
诗意和画境的配合,大抵只是表现了一笠渔翁,在夜色无际中听着浪潮涌岸之声,此外似乎再无寄托。但是且慢:读者须知这“渔翁”是谁?他恰是曾经担任晚明之相的文端公之孙。明亡以后,他每于“楚尾吴头”、“藏舟”夜读(原诗其四),一根竹箫吹不尽故国倾覆之“恨”(原诗其三)。而诗中点明的“石头城”,又正是南明弘光朝之都城,而今陷于清人之手也已有十年之久!
了解了这个背景,再来诵读此诗,读者便能真切地感受到,这首诗中实蕴蓄着诗人的无限感慨和伤情:一位“濑上芦中恨未消”的亡国遗民,在深沉的夜半“听”浪,那不歇的“浪淘”之声,该在他心头激荡起多少历史兴亡之慨!而“昨日危沙今日平”的大潮,不还挟带着南都沦陷的杀声和恸泣,将十年前最悲惨的一幕,活生生地幻化在了眼前?而今虽然还有桂王在南方苦苦撑持残局,但复国的希望又在哪里?那像“江豚”一样眷恋着故国的人们当然还有,可惜正如诗人在《燕子矶舟中作》所哀叹的,就是连“吹浪江豚也白头”了呵!如果说在刘远公的画意中,还以浪涌石头城之景,表现着一种不挠不折的希冀或遗恨的话,此诗的结句则将这种遗恨,全化作了既依恋又无望的凄凄伤叹。
这也是无可责难于诗人的——他此时毕竟已是霜发雪髯的七十五岁老翁了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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