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长避短,善之善者》寓言赏析

《扬长避短，善之善者》寓言赏析

郁离子正走过一个山嘴时，天色暗下来了。他看了看天，正待再赶一程，远远地听得有人叫道：“老丈，天晚了，这回上山可不顺当。不如来住店吧，小店价格公道，又干净，跳蚤蚊子一概没有!”

那是个招呼人住店的小二。郁离子走南闯北，也见得多了，知道这种店别名叫“杀人店”。当然并不是指那是真个杀人越货的黑店，而是说住进这种店里，总要被店主敲上一顿竹杠。他只是笑了笑，高声道：“不必了。”

那小二倒是极为殷勤，追了过来，道：“老丈，我不是骗你的，这山里猛兽甚多，你遇到个狐狸什么的还有命在，要是碰到狼就只能自求多福。假如遇上只饿虎，那玉皇大帝也保不住你了。老丈，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必为了省两个钱冒这种险?不如来小店住一宿，明早和过岭的客人结伴而行，又舒坦又安全，不好么?”

郁离子脚步也不停，只是微笑道：“小二哥，不必了。我要上山采药去，这种药不是趁早上太阳未曾出来时采下，便没有效力的，多谢小二哥的美意了。”

他自顾上山，也没看到那小二全然没了方才的殷勤，眼中尽是怨恨，嘴里喃喃咒道：“老杀才，这么悭吝。一上山就碰上老虎，把你嚼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小二的咒骂是从喉咙口嘟囔出来的，郁离子当然没听到。他要采的药，必须带着露水新鲜摘下，当场捣成浆汁方有效用。不然太阳一出来，露水干尽，就已没用了。他上得山来，天已经快要黑了，趁着斜晖找了一遍，好不容易才在一株大树下找到一棵。现在那药草上自然全无露水，郁离子准备在山上药草边守一晚，等明天一早就将药采下。他四处看了看，不远处正有一个破庙，倒可以对付一晚。

进了破庙，只见里面一片颓败，地上尽是碎石土块。郁离子摘了些树叶扎成一把扫帚，马马虎虎扫出一块地来，把铺盖卷铺好。本想将门掩上，但庙门只剩了一扇，还有一扇不知到了哪里。他叹了口气，摘了些枯枝堆成一堆，生起一堆火来，向火席地而坐。

这一晚天气还好，月朗风清。虽有寒意，但围着火堆也不难受。郁离子在火堆上把馒头烤热了，边喝水边吃馒头。不知不觉，已到半夜时分。这时郁离子只觉睡意上来了，双眼皮像抹上了胶一般，一旦合拢便再也打不开，他如坐禅的老僧一般，对着火堆不时地摇晃。迷迷糊糊中，耳中忽然听得一声长啸。

是虎啸!这声音一下子把郁离子的睡意不知赶到哪里去了。他站了起来，拣了一根较粗的木棍，警惕地看着门口。原来那小二也没有胡说，山上确有猛虎。可现在要走也已晚了，他心中有些不安，却仍是直直站立。

虎啸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近。郁离子连叫不妙，不自觉地向后退去。可是这破庙颓败破漏，哪里都躲不了，要是离开这里，只怕更不安全。他知道老虎这一类野兽是怕火的，只盼着那火堆能挡住老虎。

正想着，忽然一阵大风卷地而来。这阵风太大了，地面的火堆竟被吹得纷纷散开，火星乱冒，燃着的木棍也在地面滚动。郁离子连叫不妙，伸手拣起几根木棍，但火已经灭了，只剩下些火星。他把先前拣来的枯叶往灰堆里洒了些，正待将火重新吹着，这时耳边忽地传来一声长啸，门口随即出现一只吊睛白额猛虎。

这只猛虎出现得太过突然，郁离子吓了一大跳，人猛地向后一跳，将手中的木棍伸直了，心里却慌乱如麻。一根木棍根本挡不住老虎，更何况郁离子年纪一大把，又不是孔武有力的壮年汉子。他正惴惴不安，却听得老虎一声长啸，猛地向庙里扑来。他奋力将木棍一推，心想不管如何，总要挡一挡，哪知这一挡却挡了个空，那老虎重重地摔倒在地，爬也爬不起来，脑后却插了一支箭。

这是怎么一回事?郁离子正在诧异，却听得门口响起了一个爽朗的声音：“老丈，你胆子倒也不小呢。”

门口出现了一个手握钢叉、背着长弓的汉子。他身上穿着兽皮衣服，自然是个猎户。郁离子又惊又喜，道：“多谢好汉救命之恩。”

猎户走到老虎身边，从老虎脑后拔下箭来，道：“这锦毛畜生伤了好几个人了，我追了它两天才算追上。没想到把它追到这里，老丈居然在这里过夜，让你受惊受怕了，抱歉抱歉。”

郁离子此时才放下心来，却觉双腿发软。他道：“好汉，请你歇一歇吧，老朽当真吓得够呛。”

坐下来重新吹着了火，猎户割下几块虎肉来在火上烤熟了，递给郁离子一块道：“老丈，你偌大年纪，为何还要冒险上山?”

郁离子道：“我是为上山采药而来。好汉，阁下当真英雄无敌，老虎见了你也要跑，唉，我要有好汉这等体魄就好了。”

猎户笑了起来，道：“哪里哪里，老虎的力气比起人来，大了一倍都不止。何况老虎爪牙锋利，人又没有，哪能与虎相斗?要是我什么都不带，在山里与虎相遇，跑的自然是我。”

郁离子道：“这老虎不是被你追到这里来的么?”

猎户道：“这是不假。不过若是赤手空拳和老虎斗，我哪里是老虎的对手。我凭借的，不过是这些猎叉毒药箭而已。”

郁离子叹了口气道：“这些猎叉毒药箭老朽也不会用，看来就算给我也只有逃跑的份儿。”

猎户咬了口虎肉，道：“那也不一定。我师傅今年七十多了，可是他打死的老虎比我多得多，前两天还刚杀了一只。”

郁离子吃了一惊，道：“令师也能打虎?”

“当然能打，不过不像我这样。”猎户笑了，“老虎力量远比人大，人被老虎吃那一点都不奇怪。不过你听到过的老虎吃人的消息多么?倒是老虎的皮常常挂在人的卧室里。能杀虎的，并不全靠猎叉毒药箭，老虎凭借的只是一身蛮力，而人凭借的是智谋。老虎只能用自己的爪牙，人却能使用工具。我师傅年纪虽然不小了，不过他能设计出种种机关来，老虎在他老人家手下，才如小猫一般不值一提呢。要不是师傅腿脚不利落，不能满山跑，这老虎也轮不到我来打。”

郁离子道：“那也要先把机关做好啊，总不能带着机关满山跑吧?”

猎户笑道：“老丈，你把机关只想成是那些木笼弓刀一类吧。我师傅什么都不用，只要一双手，借着一草一木就能布置机关了。比方说一棵树，弯下来就可以做成弹弓，地上可以挖成陷阱，拣石块可以做成石弹。能做的东西多了，随便一来，就可以置老虎于死地。”

郁离子恍然大悟，若有所思地道：“所以人家说力量的作用是一，而智谋的作用是百。老虎的爪牙也就是一个一，而造出的机关却是百，以一敌百，纵然爪牙凶猛尖利，一样不会得胜。”

猎户笑道：“老丈，你倒是会说，哈哈。”

郁离子也笑了。看着那死老虎，他叹道：“所以有人会被老虎吃掉，其实都是不会用智谋而已。因此天下那些只知用力而不知用智谋，以及只是用自己的力量而不善于借助他人的力量的人，都和老虎一样。故老虎被人捕获并且它的皮被剥下让人坐卧，这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

入选理由：

聪明人懂得发挥自己的长处，笨汉才会硬拼。

燕垒生语：

古罗马的暴君尼禄设有斗兽场。说是斗兽，其实是喂兽，就是让人与猛虎雄狮巨熊相斗。人当然不是那些猛兽的对手，所以斗兽往往等于是给猛兽加餐。无独有偶，中国的秦始皇也有相似的虎圈。当他想封魏信陵君的门客朱亥为官，朱亥不受时，就把朱亥引入虎圈。结果朱亥圆睁双眼，目眦尽裂，把老虎也吓得伏倒在地不敢动。虽然技术上有些不同，但东西方暴君的本色还是一样的。

老虎是一种猛兽。过去如果凭一己之力打死老虎，就是了不得的大英雄了。所以旧戏里打虎的英雄特别多，春秋有卞庄打虎、伍子胥打虎，汉有李广射虎，唐有雷万春打虎，最著名的无过于《水浒传》中武松打虎。一直到“文革”中的样板戏，杨子荣也有打虎上山。不过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这个道理，正因为人根本不是老虎的对手，所以某人偶尔打死一只老虎，就被传为英雄了。

然而，老虎虽然远远比人凶猛，可是老虎吃人的事仍然少见，倒是老虎皮总能见于市上。因为老虎纵然凶猛，可是人却可以制造各种工具武器，挖陷坑，下夹子，设虎笼，老虎再凶也往往逃不脱这等天罗地网。所以智谋比蛮力更有力量，两军相遇，胜利的大多是智者而非勇者。人能成为万物之灵，凭借的不是牙爪之利，而是头脑。人能胜过老虎的，也只有头脑而已。假如不动脑子，一味蛮干，纵有蛮力，多半仍然要在与老虎的角逐中成为老虎的加餐。人正是发挥了自身这唯一的长处，才能成为胜利者。

推而广之，任何事都和智斗老虎一般，想要取胜并非只能依靠牙比老虎长，爪子比老虎锋利这些优势。与其做这些徒劳无益的事，不妨把能利用的全部利用起来。西方人有云：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说的就是唯有最终取得胜利才算是真正的胜利。为了成功，我们虽然不能不择手段，但以最少的代价取得最大的回报，却是完全合理合法的。所以，当你要对付一只老虎时，不必为了摆酷而肉搏。手上有什么决定性的武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镗棍槊棒，只要顺手的就拿起来吧。

原文回放：

郁离子曰：“虎之力，于人不啻倍也。虎利其爪牙而人无之，又倍其力焉，则人之食于虎也无怪矣。然虎之食人不恒见，而虎之皮人常寝处之，何哉?虎用力，人用智，虎自用其爪牙，而人用物。故力之用一，而智之用百。爪牙之用各一，而物之用百，以一敌百，虽猛不必胜。故人之为虎食者，有智与物而不能用者也，是故天下之用力而不用智，与自用而不用人者，皆虎之类也，其为人获而寝处其皮也，何足怪哉?”

——明·刘基《郁离子·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