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按常理出牌》寓言赏析

《不按常理出牌》寓言赏析

“不疑兄，此番前来，便多盘桓几天吧。”

江上缓缓而行的“余皇”号上，吴王看着颜不疑，微微笑道。当吴王还是吴国公子时，颜不疑就是他的好友。后来颜不疑离开了故国，不久前才回来。一回吴国，他就来看望这个过去的好朋友。吴王正要坐船出游，便邀请这个昔日的好友陪自己一块儿上船。

江水平静无波，夹岸青山如画，映得一江水都成碧色。站在船头，颜不疑心里却总是有些不安。他本以为朋友相见会和过去一样，但见面后才知道眼前的朋友已是一国之君，尽管吴王口口声声对自己说是朋友，其感觉却早已变了许多。听得吴王对自己说话，他赔笑道：“大王，我是要多住几天。”他想了想，又道：“对了，我听人说……”

他还没说完，吴王忽然指着前面一座山笑道：“不疑兄，你知道那是什么山么?”

前面那座小山坐落在江心。山并不高大，通体碧绿，绿树成荫，映在江心便如一只长满苔藓的青螺。颜不疑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那座山名为‘狙父’，山上满是猴子。颜兄，很久没有射猎了，今天去射箭玩玩吧。”吴王说着，向左右下令道：“将‘余皇’号靠上狙父山。”

听着吴王下令，颜不疑不禁苦笑。吴王现在颇有暴虐之名，他是受几个托孤大臣所托，来向吴王进谏的。那些大臣觉得，凭他与吴王数十年的交情，吴王总会听一听的。他受托伊始，也觉得这件事并不如何困难。但现在，他已经觉得这趟差事并不如想象的那样好办。

“余皇”号靠上了狙父山。吴王率先从船上跳上岸，回头道：“不疑兄，上岸吧。”

颜不疑也跳上了岸，吴王的侍卫却几乎同时上岸，手持刀剑侍立左右。说得好听点是保护他俩，说得不好听点，也许是在防备颜不疑行刺吧。颜不疑心里苦笑着，吴王倒是兴致勃勃，率先在前面走着，还越走越快。狙父山并不高，但要爬山却并不容易。他们上了一个斜坡，一个侍卫忽然道：“大王，你看前面!”

前面是一群猴子，大约有十来个，正在山坡上的一个矮树林里嬉戏。有几个蹲着抓虱子，有几个则在草坪上打闹。吴王拿起弓箭，道：“仔细了，看本王的箭!”

吴王将箭搭上弓，瞄准了一箭射去。这一箭快似流星，有一头正在梳毛的猴子被这一箭正中脖颈，当即摔倒在地。别的猴子见此情景，吓得一阵怪叫，纷纷逃窜，吴王也不由哈哈大笑，道：“不疑兄，这些畜生便是如此，只消给其中一个一点厉害，别的就吓得跑了。”

吴王的话里似乎有着言外之意。颜不疑只觉脊背后不知何时生出一丝丝凉意，他还没说什么，有个侍卫高声道：“大王，你看那只猴子!”

山坡上，猴子并没有跑光，还有一只猴子留在那里。它站在草地上那死猴子的尸体边，抬起头望着这边，龇牙咧嘴地叫着。

这只猴子大概是猴王，比别的猴子都要大一些，也健壮得多。吴王见此情景，怒道：“这畜生，居然如此无礼!”他又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将弓拉圆了，忽地开弓射去。

吴王的射术相当高明，力量也大，这一箭是要直取那猴子的头颅。眼看就要射中，那猴子忽地将身一侧，前爪一扬，竟然将那支箭接在手中。它抓住了箭，居然还一折为二，往地下一扔，又向吴王龇了龇牙。

这猴子竟然在向吴王挑战!颜不疑又是好笑，又是吃惊。吴王的脸却红了起来，在吴国，他是说一不二、至高无上的人物，今天居然受到了一只猴子的挑战!他看了看身边的颜不疑，道：“不疑兄，你再看我第二箭!”

吴王又从箭囊里取出一支箭。这一次，几乎看不到他张弓搭箭，只见他的手往箭囊一伸，弓弦便响了。这种快射术令人防不胜防，颜不疑还没来得及吃惊，耳畔便听得那些侍卫的惊呼。他抬眼望去，却见那支箭又握在了猴子爪中，那猴子扬了扬，再次将箭折为两节，往地下一扔。

这次，吴王有些气急败坏了。他慢吞吞地拔出一支箭来，道：“不疑兄，再看看我这第三箭。”

颜不疑不知吴王这第三支箭有什么奥妙玄奇，便睁大了眼看着。却见吴王慢慢将箭搭上，又慢慢拉开弓。一张铁胎角弓被拉成半月形，又拉成满月形，吴王却仍在拉着。这张高手匠人制作的宝弓被拉得居然发出了“吱吱”的响声。

吴王已动了真怒!颜不疑也不由微微变色。他还没回来时就听说过，只要吴王一怒，必定就要杀人。现在吴王已经开始发怒，他要杀的是谁?

弓已经快要被拉断了。吴王忽地暴喝一声，猛地一松手，弓弦发出“啪”的一声锐响，箭离弦而出。太快了，在颜不疑眼里，这支箭已被延长了，箭头已到那猴子身边，箭尾却还在吴王手里。他连眼都不敢眨一眨，死死盯着那不同寻常的猴子。在他心里，已经下了一个赌注，只要这猴子能够逃脱吴王的三支箭，他就要不顾一切地向吴王进谏。

箭已到了。猴子伸出前爪，猛地一把抓住。像是抓住一块烧得滚烫的铁块，那猴子也发出了痛苦的尖叫，被这一箭带着向后翻了个跟头。但随着这一个跟头，那猴子重新站立起来，前爪里又抓着那支箭。

它接住了!颜不疑几乎要欢呼起来。可是随即，他听到了吴王阴冷的声音：“放箭!”

四周同时发出了弓弦的响声。那是吴王的侍卫，此时环绕四周，同时放箭。这些侍卫都是精挑细选的武士，个个箭术高强，更何况同时射出。那猴子刚抓住了吴王那支大力箭，现在又如何抵挡得住同时射来的这许多箭?它连叫都没叫出一声，便被十来支箭穿心射过，摔倒在地。

颜不疑惊得又要叫出声来，却见吴王扭过头来，微笑道：“不疑兄，这畜生果然很是敏捷，竟敢自恃本领在我面前炫耀，活该被杀。哈哈，不疑兄，我们可真的要以它为戒啊。”

吴王虽然在笑，可他的眼中却带着一股逼人的杀气。颜不疑又是一惊，背后的寒意顿时爬遍了全身。他再也没有那种进谏的冲动了，只是陪笑道：“大王说得极是。”

入选理由：

才能在一个不合格的上级眼里，是一种危险。

燕垒生语：

自信并不是坏事。一个人若没有自信，那就什么都做不成。但一个人过分自信，认为自己什么都做得成，那就是盲目自负，同样可能什么都做不成。在吴王面前，那只艺高胆大的猴子就是过分自信了，居然敢到吴王面前耍花腔。也许吴王一个人是奈何它不得，但君主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一个人奈何不得，就叫上一帮人。猴子本领再大，到底不像孙悟空那样能刀枪不入，终究被射死了。

然而吴王最后对他的朋友颜不疑说的那两句话，看似平平淡淡，每次读来却都感觉脊背后有一股寒意升起。那种语气，即使是只看文字，也想象得出吴王说话时嘴角的那一抹冷笑。颜不疑听了不知有什么感想，我想他是绝对不会自认是吴王的朋友了。特别是吴王说要以猴子为戒时，恐怕颜不疑的腿肚子也开始打战。那只灵巧的猴子自恃本领高强，所以不畏惧吴王的弓箭。仅仅如此，就有了取死之由。借物喻人，一个人，特别是一个有一点才能的人，总免不了有些恃才傲物的脾气，只是在刚愎自用的当权者看来，这种人远比无能的人可恶。无能的人不会对他有什么威胁，即使有这个心思也没这个能力;而有才能的人总是一个隐藏着的危险，即使他没有这个心思也必须防患于未然。那一句话，无疑是有杀鸡给猴子看的意思。

道家崇尚清静无为，是一种无政府主义。在庄子看来，入世，出世，都是绝对要不得的。有一个故事，说庄子的朋友惠施做了梁相，庄子去看他，有人却告诉惠施说：“庄子来，是想代你为相。”结果名为朋友的惠施居然一下子就信了，派人在国内搜捕了三天三夜。一个朋友居然会因为旁人一句谗言而反目，庄子大概也不曾想到。不过庄子胆子也够大，他竟然到了惠施府上，说：“南方有一种名为鹓鶵的鸟，从南海飞往北海，非梧桐树不栖，非竹米不吃，非醴泉不饮。城下有一只猫头鹰正在吃一只腐烂的老鼠，看到鹓鶵飞过，就抬头怒视着它说：‘快滚!’今天你正与这猫头鹰一样。”原本相知的朋友，可以互相为一个玄妙的哲学问题争辩，一牵涉到权势，居然成了这样一个人，庄子虽然在讲故事，其实已经在骂人了。好在惠施终究是他的知己，最终也知道庄子没有这种心思，骂过就算了。假如是吴王的话，庄子恐怕还没骂完，脑袋就先得搬家了。

原文回放：

吴王浮于江，登乎狙之山。众狙见之，恂然弃而走，逃于深榛。有一狙焉，委蛇攫搔，见巧乎王。王射之，敏给搏捷矢。王命相者趋射之，狙执死。王顾谓其友颜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

——《庄子·徐无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