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说·搜神记·三王墓》原文、赏析、鉴赏
楚干将莫邪为楚王作剑,三年乃成。王怒,欲杀之。剑有雌雄。其妻重身当产,夫语妻曰:“吾为王作剑,三年乃成。王怒,往必杀我。汝若生子是男,大,告之曰: ‘出户望南山,松生石上,剑在其背。’”于是即将雌剑往见楚王。王大怒,使相之。剑有二,一雄一雌,雌来雄不来。王怒,即杀之。
莫邪子名赤,比后壮,乃问其母曰: “吾父所在? ”母曰: “汝父为楚王作剑,三年乃成。王怒,杀之。去时嘱我:‘语汝子,出户望南山,松生石上,剑在其背。’”于是子出户南望,不见有山,但睹堂前松柱下石低之上。即以斧破其背,得剑,日夜思欲报楚王。
王梦见一儿眉间广尺,言欲报仇。王即购之千金。儿闻之亡去,入山行歌。客有逢者,谓: “子年少,何哭之甚悲耶?”曰: “吾干将莫邪子也,楚王杀吾父,吾欲报之。”客曰: “闻王购子头千金。将子头与剑来,为之报之。”儿曰: “幸甚! ”即自刎,两手捧头及剑奉之,立僵。客曰: “不负子也。” 于是尸乃仆。
客持头往见楚王,王大喜。客曰: “此乃勇士头也,当于汤镬煮之。”王如其言煮头,三日三夕不烂。头踔出汤中,踬目大怒。客曰: “此儿头不烂,愿王自往临视之,是必烂也。”王即临之。客以剑拟王,王头随坠汤中,客亦自拟己头,头复坠汤中。三首俱烂,不可识别。乃分其汤肉葬之,故通名三王墓。今在汝南北宜春县界。
(据《学津讨原》本,下同)
《三王墓》是《搜神记》中最成熟的篇章之一,记叙一个悲壮的抗暴复仇故事。著名工匠干将莫邪为楚王铸剑,楚王怪他愆期,打算杀他。他埋剑赴死,遗嘱儿子赤(或作赤比)取剑复仇。楚王得梦知复仇事,搜捕赤。赤逃山中遇无名客。无名客愿代为复仇,但提出要赤的宝剑与头颅。赤慨然自刎。客以剑与首献楚王。楚王煮赤首三日不烂,临镬俯视,客挥剑断楚王首落镬中,又自刎落首于镬中。三首不可分辨,只好全部下葬,世称之为“三王墓”。
这是一个历时已久的传说。战国著述中已屡见干将莫邪的名称,但多指宝剑。西汉刘向的《列士传》始记工匠被杀、复仇等事。其后《孝子传》、《列异传》等都记了这件事,文字、情节略有出入。《搜神记》是在以上诸书的基础上加工而成的。把《搜》文与《列异传》比较,情节有一明显差异。《列异传》记楚王杀干将的原因是“剑有雄雌,天下名器也。乃以雌剑献王,藏其雄者……乃至王觉,杀干将”。作为工匠,私匿国宝,似乎自有其取死之道。故楚王虽暴,毕竟杀之有故。而其子与客弑王,不过血亲复仇而已。《列士传》与此相类,而有一种版本又增枝节,谓铸剑之铁为楚王妃所产,铸成雌雄剑后干将留雄进雌,雌剑悲鸣,干将谋泄被杀。这样一来,干将的人品大成问题,其子复仇的合理性、正义性便不免要打个折扣了。
《搜神记》不取以上诸说,改为楚王只因“三年乃成”而杀干将。名匠铸宝剑,多耗时日当属常事,而楚王始则“怒”,继而“大怒”,终杀莫邪。这样写,莫邪是否留剑都不免一死,故留剑于子以备复仇,便成为正义、豪壮的举动。相反,楚王完全是一副刚愎昏暴的形象。由于仇恨的种因改变,赤复仇的正义性、合理性就突出了,超越了狭隘的血亲复仇,成为正义对邪恶、善良对残暴的反抗,从而把抗暴复仇的主题在更高的层次上鲜明地表现出来了。
复仇,是人类社会与生具来的现象,也是文学艺术的重要主题。当复仇行为超越了狭隘的利害关系而融入了“真善美”的因素时,就具有了深厚的社会内容与美学价值。表现于文学作品,就是复仇者的正义、无畏与自我牺牲。本篇在这三个方面都写得淋漓尽致。赤与无名客的正义性,除上述仇恨种因外,还通过楚王形象的刻画从反面衬托出来。文中涉及楚王的笔墨并不多,只有三处,总计数十字。但由于抓住了特点,形象还是鲜明。一处是杀干将前连写了“王怒”、“王大怒”、“王怒”,三个“怒”字突出了楚王的昏暴。另外两处是得梦后赏千金购赤的首级,得首级后“王大喜”,并煮赤头,亲临观之,表现了楚王的残忍。楚王的丑恶反衬了复仇者的美善。而复仇者的无畏与自我牺牲,则由赤的“日夜思欲报楚王”,到入山悲歌,再到慨然自刎,最后写到无名客设计歼仇后从容自尽,步步强化,以悲壮、惨烈的结局奏响了复仇之歌的最强音。另外,本篇的矛盾冲突,除了一般意义上的正义与邪恶、真善美与假恶丑的对立外,还因楚王的身份而具有了阶级冲突的因素。楚王的形象在某种程度上成为暴君独夫的典型,而赤与无名客的复仇也就表现出被统治者的反抗意识。因而,本篇的主题既有超越时代的普遍意义,又有具体、独特的社会内涵,其广泛与深刻程度在古小说中都属上乘。
《三王墓》的情节特色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1)利用悬念,使情节曲折有致,富于吸引力。短短五百字的作品,悬念却有多处。如干将的遗嘱以隐语形式出现,引发读者疑思; 楚王在梦中得知赤的复仇计划,赤被悬赏捉拿; 无名客的神秘出现;无名客以赤的宝剑、头颅献给楚王,等等,均令读者猜疑不定。(2)冲突惨烈,动人心魄。在情节发展中楚王得梦是精心设计的关键情节。由于楚王的悬赏捉拿,不仅使赤难以复仇,而且性命不保。这样,冲突的双方皆自觉投入不可退避的生死搏斗。作为弱者,赤已无路可走,只有以自己年轻的生命来换取正义的伸张了。于是,故事合乎逻辑地发展到赤自刎献头、楚王煮头、赤头踬目大怒、客弑王自刎等情节。这些情节无不充溢着刻骨的仇恨、非人的残忍,而以血淋淋的冲突场面强烈地刺激着每个读者。笼罩在《三王墓》全篇之上的紧张、惨烈氛围,正是由此而产生的。
作为复仇者的形象,赤与无名客各有特色。赤可以说是正义、无畏、韧性的化身。俗语讲,至死方休,赤的复仇精神则是“至死不休”。全篇的高潮是煮头一节。楚王煮头,既有残忍的快意,也含有摧毁复仇精神的用心。而汤镬沸腾了三日夜,赤的头颅不烂,且“踔出汤外”怒视楚王。这一形象直可与舞干戚的刑天比美。对照下文,大仇得报后赤的头颅瞬间便化掉了。不是十分清楚地透露出这一情节的象征意味吗?在这颗超越常理的年轻头颅上激荡着不可摧毁、强韧不屈的复仇精神,这正是赤的性格的浪漫化表现,使人掩卷难忘。而无名客的形象则始终迷蒙在神秘之中。来也神秘,去也神秘。不仅无名,而且无因。其复仇方式也同样神秘,以镬煮头三日不烂,乃是他精心构设的计谋,颇有术士精灵的味道,他的自刎则是自我牺牲的义侠式举动。这样一种神秘的写法是“志怪”的特点,也是本篇极富艺术魅力的一笔。惟其神秘,便具多义。你可以把他看作干将的精灵,也可以看作现实中的侠客,或者理解为冥冥中惩恶扬善力量的化身,从而给读者留下了想象和回味的余地,也使全篇的复仇主题超越具体故事而产生了更具普遍的意味。鲁迅先生在《故事新编·铸剑》中改写本篇,准确把握住无名客的这一特征,而又以现代小说技巧强化之,使这曲复仇者之歌于惨烈的基调外回响着神秘悠远的余韵。倘与本篇对照来读,则别有一番情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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