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清代乾隆十九年(1754)前后,北京出现了一部惊世骇俗的长篇章回小说《石头记》,又名《红楼梦》。书中曲折地描写了贾宝玉和林黛玉为追求恋爱婚姻自主而遭到封建家族压制摧残的种种情状,笔锋犀利,动人肺腑。这故事完全是作者曹雪芹的独创,内容新奇,震撼人心。据文献记载,曹雪芹的家原在南京,他的父祖辈历任江宁织造,与康熙皇帝的关系极其密切,但到雍正五年,由于政治和经济两方面的原因被革了职,抄了家。曹雪芹少年时代是经历过“秦淮风月忆繁华”的生活的,岂料家遭巨变,荣华富贵的梦影转眼成空。他后来流落到北京,“燕市哭歌”,悲愤潦倒,真的是过着“茅椽蓬牖、瓦灶绳床”的穷困生活,挨到乾隆二十七年除夕(1763年2月12日),终于在饥寒交迫中贫病而死。他饱含辛酸血泪创作的反封建杰作《红楼梦》,只写成八十回,以抄本流传于世。到了乾隆五十六年(1791),酷爱此书的程伟元和高鹗续补了后四十回,完成了宝、黛恋爱的悲剧结局,以一百二十回本全璧的形式付印出版,使此书得以广泛传播。
关于《红楼梦》中宝、黛的爱情故事,且听在下细细道来,慢慢讲评。
一、贾宝玉与林黛玉一见倾心
话说江南金陵石头城内,素有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他们世代连络做亲,至相扶持,各有照应。其中权势最盛的要数贾家,当年宁国公贾演和荣国公贾源都是开国功臣,兄弟俩出入朝廷,官运亨通。皇上还特地在京城里为他俩敕造了宁国府和荣国府,封赠有加。如今单说荣国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目今代善已经去世,贾母史太君尚在。这贾政官居工部员外郎,夫人也出于金陵大族,是王家的小姐。头胎生了公子贾珠,二十岁上就病故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千金,取名元春,因贤孝才德,已被皇上选入宫中。第三胎又生了一位公子,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美玉来,因此就取名为宝玉。现今长大了,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话来也是稀奇古怪的。如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又认为:“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因此,他最喜在内帏与姐妹丫环们厮混,怕读经书,不通世务;行为偏僻,不守礼法。贾宝玉的这种表现,实际上是对“男尊女卑”传统观念的挑战,是对封建礼教的反叛。
话分两头,再说宝玉有位姑妈贾敏,出嫁苏州探花林如海。这如海人品方正,为官清廉。今次得到皇上赏识,派到扬州担任巡盐御史。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芳名黛玉,姿容俊美,风神灵秀,夫妻爱之如掌上明珠。不料贾氏夫人染病仙逝,贾母念及外孙女无所依傍,乃差遣仆役把黛玉从扬州接来京都。这黛玉小时候常听母亲说过,她外祖母家与别人家不同,吃穿用度,豪华无比,且有个表兄,乃衔玉而生,顽皮得很,因外祖母溺爱,竟无人敢管。今至其家,倒要见识见识。
这一天,林黛玉抵达神京荣国府,进入上房,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太太迎上来,黛玉便知是她外祖母了。正欲下拜,早被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两傍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个不住。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贾母便对黛玉说:“我这些女孩儿,所疼的独有你母亲,今一旦先我而亡,不得见面,怎不伤心!”说着,又搂住黛玉呜咽起来,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才止住。当下贾母对着众人,一一与黛玉介绍:大舅妈邢夫人,二舅妈王夫人,珠大嫂子李纨,表姐妹迎春、探春、惜春;还有大舅之子贾琏的媳妇王熙凤,恰巧就是二舅妈的内侄女,贾母说她是泼辣货,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嫂呼之。到了吃过晚饭后,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环进来笑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便犹疑起来:“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及至进来一看,却是位年轻的公子,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颈项上挂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而宝玉进屋时,也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姐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细看黛玉时,只见她“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宝玉看了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听了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第三回)
从上述宝、黛初次会面一见倾心的情状来评析,这是作者通过双方视觉眼光和心理活动描绘出来的互相爱慕的初恋美感,正应着俗话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更说明了黛玉是合乎宝玉理想的意中人。这句话表面看来不合情理,是疯话,但就是这句疯话,却深刻地反映出了宝玉的潜在的美学意识和他心目中的美人风范。同样,从黛玉的视觉眼光看宝玉,也好像“在那里见过的”,这表明宝玉也是黛玉的意中人,是理想中的如意郎君。由此可见,宝、黛真是一对心心相印的亲密情侣。
二、“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的纠葛
且说林黛玉自到荣国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似漆如胶。老祖宗贾母看着这一对宝贝的热络情景,乐得笑口常开,赞赏不已。却不道日子久了,宝黛鬓边厮磨的儿女之情渐渐地滋长,那爱情的根芽便自然而然地萌生起来了。
关于宝、黛的姻缘,其中有一段“木石前盟”的神话故事在内。它象征着少男少女追求自由恋爱的美好憧憬。但在封建社会里,却必然遭受磨难和摧残,难以避免悲剧的命运。
据《红楼梦》第一回考述,贾宝玉脖子上挂着的“通灵宝玉”是大有来历的,那是女娲补天时剩下的一块顽石变幻而成的。此石自经煅炼,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未被入选,便自怨自叹,不胜悲愤。后来不知过了几世几劫,思想上豁然开朗,便落得逍遥自在,到处游玩。一日来到太虚幻境,被警幻仙姑留在赤霞官中,封为“神瑛侍者”。他看见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绛珠仙草”,十分娇娜美丽,便引发了爱心,天天以甘露浇灌,使之脱却草胎木质,幻化成了女体。这“绛珠仙子”成形后,衷心感恩,对神瑛侍者怀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力图报答他的灌溉之德。于是两人在警幻仙姑案前提出双双下凡的要求,绛珠极愿以一生所有的眼泪来还他,以了结这段儿女情缘。因此,神瑛侍者投胎为贾宝玉,绛珠仙子化身为林黛玉。那“通灵宝玉”象征了男主人公的聪明天赋,是“木石前盟”的历史见证,也是补救情天情海、追求自由恋爱的标志。却不料在恶浊的封建社会里,宝、黛的美好愿望没有得到封建家长的理解和尊重,一切都被歪曲颠倒了,神话破灭了。封建的世俗观念甚至还把“通灵宝玉”作了歪曲的解释,曲解为一定要有一个带金的姑娘来作配偶。“金”代表了金钱权势和门阀地位,于是产生了父母之命包办婚姻的“金玉良缘”,硬是破坏并拆散了“木石前盟”。
《红楼梦》中关于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制造“金玉良缘”的情节,正如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所指出的那样:在古代的封建社会中,“结婚是一种政治行为,是一种借新的联姻来扩大自己势力的机会,起决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决不是个人的意愿。在这种条件下,关于婚姻问题的最后决定权怎能属于爱情呢?”“决定这个问题的绝对不是他个人的意愿,而是家庭的利益。”——以此来评论《红楼梦》中“金玉良缘”的意蕴,这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在宝玉的恋爱、婚姻问题上,元妃、贾母、王夫人和王熙凤等人顽固地从家族的利益出发,坚持四大家族连络做亲的陈腐观念,偏在金陵皇商薛家中选出对象,看中了一个戴有金锁的符合封建规范的典型人物薛宝钗,硬是造出了“金玉良缘”的舆论。
请看书中的描写:
这薛家原系金陵一霸,且领着皇商钱粮,家中有百万之富。寡母王氏,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是一母所生的姊妹。有子薛蟠,性情奢侈,言语傲慢,混名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还有一女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读书明理,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近因薛蟠为争卖小妾出了人命案,为了逃避罪责,便带了母妹即日离开南京,投奔都中贾家,住进了荣国府(第四回)。
再说黛玉与宝玉随同贾母一处坐卧,亲密无间,十分和谐。“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玩。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第五回)
有一天,宝玉因想起宝钗近日略有小恙,就亲自前去问候。到她住的院子,掀帘起去,但见宝钗坐在炕上做针线,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宝玉一面看一面问:“姐姐可大愈了?”宝钗抬头见宝玉进来,连忙起身含笑答道:“已经大好了,多谢惦记着。”一面说着,一面看宝玉项上挂着的“通灵宝玉”,并笑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也凑了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递在宝钗手内。宝钗托于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块顽石的幻相。宝钗细看正面有两行篆字,口里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第八回)
有趣的是宝钗有个贴身丫头,名叫黄金莺,在《比通灵金莺微露意》中扮演了穿针引线的重要角色。当宝钗念出玉上的两行篆字时,她马上心领神会地贯彻主子的意图,点出了“金玉良缘”的主题。宝钗叫她去倒茶,她不走,却见机行事地向宝玉提示姑娘的金锁,为主子撮合凑趣:——莺儿嘻嘻地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赏鉴赏鉴。”宝钗被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灿的金锁摘出来。宝玉忙托着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宝玉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莺儿听到这里,立即插嘴,机灵地进一步撮
合说:“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待她说完,便嗔她不去倒茶。其实,宝钗的内心是十分受用的,只是嗔怪她不要说得太露骨。原来,薛姨妈早就炮制了“金玉良缘”的舆论,在家里跟上上下下的人都说过,而且还跟王夫人说:“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薛蟠跟宝钗斗气时也曾说:“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莺儿平时听在耳内,记在心里,一有机会就露出头角来,向贾宝玉灌输“金玉良缘”的思想意识。宝钗与她配合默契,主仆二人一唱一和,表演了一出鼓吹“金玉缘”的双簧剧。自此以后,金玉之论传扬开来,元妃、贾母、王夫人和王熙凤等都随声附和,竭力赞成。在强大的封建势力控制下,父母包办的“金玉缘”成了既定方针。这当然是干扰破坏了自主意识的“木石前盟”,对林黛玉造成了严重的威协和致命的打击。
然而,贾宝玉在两者之间究竟是什么态度呢?《红楼梦套曲》[终身误]明确地宣布说:
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贾宝玉毕竟是一个敢于冲决封建主义罗网的叛逆者。他虽然在一个时期里也曾迷惑于薛宝钗妩媚动人的外貌,但在长期的生活实践中,他看透了宝钗封建教条的卫道面孔,而深感只有林黛玉才是志同道合的终身伴侣,毅然选择了木石姻缘。当封建家庭把“通灵宝玉”歪曲为金玉之证硬要套住他时,他便气得摔玉丢玉,死命地要抛弃砸碎那个劳什子,表示了他对包办婚姻的坚决反抗。《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这一回中,宝玉梦中吐真言,当着宝钗的面彻底否定了金玉之论:
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据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新校片本第三十六回)
可见宝玉对黛玉的爱情是坚定不移的,是任何封建势力所不能动摇的。他最终肯定的是建立在共同的反封建基础上象征自由恋爱的“木石前盟”,而决不是符合封建秩序的包办婚姻“金玉缘”。
三、宝、黛自由恋爱的深层历程
宝、黛以心相许的贞洁恋情,在大观园仙境般的生活中得到了纯正微妙的发展。
大观园的来历是这样的:元春进宫后,博得了皇上的欢心,被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为贤德妃,恩准回家看望父母。于是贾政等忙着在荣国府与宁国府之间盖造了省亲别墅。元妃游幸时赐名大观园,回宫后特命众姐妹搬进园中居住,林黛玉自己选中了潇湘馆,宝玉住进了怡红院,宝钗住了蘅芜院,其他姐妹也都各有安置。
大观园是《红梅梦》作者曹雪芹创造出来的理想世界,在这个人间仙境里,作者自由地驰骋他豪放不羁的才思,尽情地歌颂了宝、黛不受封建礼教束缚的叛逆精神。然而,大观园并没有游离于社会矛盾之外,作者始终联系现实人生,一方面细致入微地刻划了以思想认识一致为基础的宝黛恋情,一方面也揭示了封建势力对自由恋爱的干扰和压制。
宝、黛在大观园沁芳闸畔同读《西厢》(二十三回),开始报露了他俩的恋爱意向和互相爱慕的情窦。元人王实甫的《西厢记》,是歌颂张生和莺莺冲破封建礼防追求自由恋爱的名剧,宝玉和黛玉确读后引起共鸣,而且沟通了心思。这奠定了他俩进一步密切关系的思想基础,也成了发展恋情的动力。
以此为引线,在《潇湘馆春困发幽情》(二十六回)中,黛玉因为读了《西厢记》杂剧后,情意绵绵,思念宝玉,不禁吟起了“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曲辞。但当宝玉真的闯入她房中来时,碍于封建礼防和少女的羞涩心理,她又不敢一吐衷情。宝玉也把炽热的爱苗遮盖起来,同样是不敢吐露衷肠。这种复杂的恋爱心理,引起了一连串误会和波折。由于难以明言,双方便互相试探摸底。言语不合时未免有求全之毁、口角之争。三日不理,四日不见;三日好了,二日恼了。”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
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二十六回),但由于慈母早逝,接着父亲林如海也死在杨州。真是父母双亡,身世飘零。她依栖贾府,寄人篱下,心理上有沉重的负担和压力:“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所以她爱恋宝玉之情,无论如何也不敢表露出来,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郁积于胸。这便造成了她最严重的心病:“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泪道不干!”自从金玉之论插入后,她身负精神重压,更是疑虑重重,临风洒泪,多愁善感,缠绵于病榻床第之间。有一回,黛玉到怡红院看望宝玉,晴雯拒不开门。偏偏院门响处,只见薛宝钗出来了。黛玉错疑宝玉对已无情,伤心到了极点。次日恰逢钱花之期,她见园中满地落花,勾起了无限的愁恨,吟出了著名的感伤主义的杰作《葬花辞》: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二十七回)
这是黛玉感伤身世的痛苦悲歌,是对冷酷现实的血泪哀诉,表露了她是遭到封建礼教压制的受害者。宝玉听到以后,也心碎肠断,立刻恸倒在山坡上。当他俩沟通心曲、解开误会后,相逢一笑,彼此的情爱又更深地进展了一层。
在二十九回《痴情女情重愈斟情》中,作者将宝、黛恋爱的心理活动作了十分细腻的描写:
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及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闺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争。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白有你,你竟心里没我。”心里这意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
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因为平时缺乏谈心的渠道,反而多生枝节,多出些小心眼,弄出误会,于是在情海中掀起了一次又一次的波澜。在这种特殊情况下,书中采用上述内心独白的艺术刻划,显示了两颗被爱情炽热而痛苦着的心灵的碰撞。这一回因金玉之说而宝、黛拌嘴,宝玉是赌气砸玉,黛玉是大哭大吐。惹得贾母恨恨地说:“不是冤家不聚头!”这话传入宝、黛二人耳内,竟好似参禅般大彻大悟,都细嚼此话的滋味,都不觉潸然泣下。真是人居两处,而情发一心。
宝、黛的自由恋爱是不断发展不断深化的。自从经历了拌嘴的风波后,他俩反倒因此探得了彼此深爱自己的真心。到了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作者的笔触便从内含逐渐外露,把单纯的情感作用进一步写成两人具有共同的反封建的思想基础了。书中写宝玉的表妹史湘云劝导他说:“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知经济学问的。”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宝玉听了分辩道:
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这话正巧被走过来的黛玉听到,黛玉不觉又喜又惊。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已,果然是个知已。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于是,她和宝玉走出来互诉肺腑,表明心迹。宝玉对她说了一番知心话,她听了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
在叛逆与卫道的斗争中,薛宝钗一直劝宝玉“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而黛玉从来不说这种混帐话。所以宝玉与宝钗逐步分道扬镳,而与黛玉则愈来愈贴心了。宝玉反对封建科举的那一套,深恶“仕途经济”,斥之为“国贼禄蠹”的“饵名钓禄之阶”。他离经叛道的行为,激怒了贾政,遭到了一顿毒打(三十三回)。从宝玉被打后宝钗与黛玉的不同表现来看,宝钗毕竟仍是站在卫道者的立场上说话:“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而黛玉对宝玉的倾心相爱是从叛逆思想出发的,她使自己的爱情化成一股叛道性的能量,支持并鼓励宝玉继续走着反封建的道路。
在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中,宝玉因惦记黛玉,让晴雯给林妹妹送去两条自己用过的半新不旧的手帕,这标志着宝黛爱情又步入了一个新阶段。黛玉接得手帕后,立即体会出宝玉对她的爱心,不觉神魂驰荡,满意欢喜,便在帕上题诗。赠帕是传递爱情的信息,题帕是记录爱情的心声。这一段历程层层推进,充分表现了两人已达到心灵相通的境地。自此以后,宝黛之间不再吵嘴闹别扭了。发展到四十五回“宝玉夜探”,两颗心便结成了一个心。宝玉到潇湘馆嘘寒问暖,问黛玉今儿吃了多少饭?吃了药没有?一面说,一面举起灯来,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瞧了又瞧。黛玉会心地微笑起来,感到了获得爱情的幸福。爱情已把他俩凝结为一体,爱情给双方带来了欢乐和慰藉!
四、宝、黛爱情的悲剧结局
《红楼梦》中的宝、黛之恋,是高尚的精神之恋,是思想境界达到高度一致的纯情之恋。他俩的爱情蝉蜕浊秽,净化无尘,没有丝毫功利色彩,完全超越了“金玉之论”的世俗观念。
贾宝玉本来是一个泛爱主义者,往往是见了姐姐忘了妹妹,见了妹妹忘了姐姐。但在与黛玉长期的恋爱过程中,在思想上达到了高度的共识,他的爱心终于专注于黛玉一个人。他深刻地体认到,唯有林妹妹才是值得他挚爱的知音。这种爱苗的成长越来越明显,越来越突出。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便入木三分地写出了宝玉对黛玉剔肤见骨的热爱之情。紫鹃是贾母给黛玉的侍婢,黛玉对她平待相待,形同姐妹,竟比苏州带来的雪雁还好十倍。紫鹃坚定忠诚地站在黛玉的立场上,“一片真心为姑娘”。她衷心希望宝黛的自由恋爱能够成功,便再三试探宝玉,故意说林姑娘要回苏州去。惹得宝玉将玩活当真,急痛迷心,狂疾大作,直露地表明了他爱林妹妹已达到难舍难分的热恋程度。他“把心迸出来”说:“话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宝玉完全敞开心扉,把话说到了底。紫鹃探得这个真情以后,便去告诉黛玉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她热盼宝黛的婚事能公开地肯定下来,却不料老太太、王夫人和凤辣子等一帮人,对黛玉的态度已经完全变卦了。宝、黛恋爱的形迹没有外露以前,以贾母为首的封建家长对黛玉倒也关怀备至。但在爱苗露出以后,非但没有得到她们的珍视和保护,却反而导致了排斥和破坏。早在宝、黛“诉肺腑”(倾诉衷情)那一次,袭人觉察后认为“将来难免不才之事”,“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竟去向王夫人告密献策,要王夫人变个法儿把宝玉搬出大观园去住,离间宝、黛的感情。而这次宝玉为黛玉发狂后,封建家长十分恐慌,她们不满黛玉已与宝玉一样的叛逆性格,对黛玉的态度是外热内冷,先热后冷,越来越冷。她们从封建家族的既得利益出发,坚持“金玉良缘”的观点,感情早已倾斜到薛宝钗那里,形成了一边倒的趋向。因此在议及宝玉终身大事的时候,她们便以宝钗作为预定人选,而把黛玉完全排斥在外了。
先从元妃的态度来看,她一开始就倾向薛宝钗。在端午节赏赐礼物时,独宝钗与宝玉的相同。为此,宝玉还提出疑问说:“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袭人答道:“昨儿拿出来,都是一份一份的写着签子,怎么就错了!”(二十八回)事实就是元妃有偏心,她通过送礼为金玉相配定下了框架和调子。从此以后,贾母便开始赞赏起宝钗来了。如三十五回写薛姨妈带了宝钗到怡红院,恰逢贾母、王夫人、王熙凤一帮人都在。宝钗乘机向贾母讨好说:“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贾母听了非常高兴,便自称年轻时比凤姐儿还能干,然后补充说:“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宝玉便有意把话题接过来说:“若是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姊妹里头也只是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宝玉的原意是想勾着贾母来称赞黛玉的,岂料贾母反倒赞扬宝钗说:“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王夫人在旁立即帮腔作证说:“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话。”这表明扬钗抑黛是封建家族早已定下的方针,无疑是对宝、黛之恋投下了巨大的阴影。
封建家族这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使黛玉受到了沉重的压力。黛玉想到宝钗家有母有兄,有房有地,有钱有势;而自己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都得依靠贾府,最关键的是没有人能为自己出面作主。这番思虑,在八十二回《病潇湘痴魂惊恶梦》中刻划了出来:
想起自己身子不牢,年纪又大了。看宝玉的光景,心里虽没别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见有半点意思。深恨父母在时,何不早定了这头婚姻。……
她心内七上八下,辗转缠绵,竟像辘轳一般。叹了一回气,掉了几次泪,竟和衣倒下做了一场“宝玉剖心”的恶梦。这场恶梦是她追求爱情的热望和爱情即将破灭的预感交织在一起的复杂心理的反映。她怕失去宝玉,而且已预感到贾母即将抛弃她。在梦中,她抱着老祖宗的腰哭喊道:
老太太,你向来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紧急的时候怎么全不管!不要说我是你的外孙女儿,是隔了一层了,我的娘是你的亲生女儿,看我娘分上,也该护庇些。
黛玉的预感是不差的,贾母等人的冷酷无情,后来都成了事实。在八十四回《试文字宝玉始提亲》中,凤辣子揣摩并迎合贾母的意向,正式打出了“金玉良缘”的旗号:
凤姐笑道:“不是我当着老祖宗太太们跟前说句大胆的话,现放着天配的姻缘,何用别处去找。”贾母笑问道:“在那里?”凤姐道:“一个‘宝玉’,一个‘金锁’,老太太怎么忘了。”
发展到九十六回《瞒消息凤姐设奇谋》中,贾宝玉因迷失“通灵宝玉”而发病后,贾母便提议娶金命的人来冲喜,这事交由王夫人和王熙凤去办。但袭人深知宝玉爱的是黛玉而不是宝钗:“若是如今和他说要娶宝姑娘,竟把林姑娘撂开,除非是他人事不知还可,若稍明白些,只怕不但不能冲喜,竟是催命了!”这样考虑下来,袭人为了保主人宝玉的命,便索性去跟王夫人说穿了。王夫人和王熙凤也明知宝玉心爱的是黛玉,但她们硬是不让宝、黛结合。王熙凤甚至卑劣恶毒地想出了一个“掉包的法子”。那就是欺骗宝玉,假意说让他和林妹妹结婚,而实际上却把新娘换成薛宝钗。这个偷梁换柱的掉包计,彻底毁灭了“木石前盟”,把黛玉送上了绝望的死路。
当凤辣子伤天害理的诡计暗暗通知过来时,薛姨妈竟一口答应,连薛宝钗本人也居然默认了。然而,这个机关被傻大姐无意间泄露了出来。当黛玉得知奥秘后,误会成宝玉背叛了自己,悲愤之极,气得吐血昏迷。她为了一探究竟,拖着病体径自走到宝玉那里。两个人疾默地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无推让,只管对着脸傻笑起来。黛玉忽然问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宝玉不知掉包计,还以为真的要和林妹妹成亲,又恐黛玉怕羞,所以当面没有多说。而黛玉不知其中底细,以为宝玉是虚与逶迤,内心的疙瘩并未解开,所以返回潇湘馆后一病不起。在这紧要关头,贾母非但不怜惜黛玉,却反而说出了十分绝情的话头:
孩子们从小儿在一处儿顽,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该要分别些,才是做女孩儿的本分,我才心里疼他。若是他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
咱们这种人家,别的事自然没有的,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林丫头若不是这个病呢,我凭着花多少钱都使得。若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九十七回)
这是为维护封建礼教而扼杀自由恋爱的陈词滥调,暴露了贾母等卫道者全无心肝的势利、狠毒面目。
黛玉过去生病时,从老祖宗直到众姐妹,都是争先恐后地常来问候的。但这次病倒后,上上下下都不过来,连一个问讯的人也没有。睁开眼,只有紫鹃在旁,自料万无生理。在昏沉迷茫中,她找出平日积累的诗稿,特别要找出那块题诗的旧帕。这诗帕浸渍着她对宝玉铬心刻骨的相思泪,题写着她深深眷恋宝玉的儿女情。然而,往事如梦,过去的美好理想已成泡影。这诗稿与诗帕都已毫无存在的价值,她绝望地把它们投入火盆,让本来极为珍贵的爱情纪念品统统付之一矩,让自己宝贵的青春和生命随着劫灰飘然而逝!
在林黛玉焚稿断痴情(九十七回)以后,她的病情愈来愈沉重。就在宝钗出嫁宝玉的那日,黛玉白天已昏倒几次。到了晚间,一边是吹吹打打,热闹非凡;一边却是凄凄惨惨,冷清异常。黛玉在临终前,表示了“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少女纯洁心怀,最后直声呼叫:“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戛然而止,黛玉气绝,玉殒香消(九十八回)。这个“好”字,极其含蓄而凝炼地表达了黛玉对宝玉“爱又不是、恨又不是”的复杂矛盾的心态,笔法极妙。这幕悲剧的环境气氛也描写得出神入化,夺人魂魄。黛玉谢世之时,正是宝玉与宝钗举行婚礼的辰光,紫鹃等大哭起来,忽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走出院外再听时,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清。此情此景,真是催人泪下,令人心碎!作品中采用了两个场面冷热对比的手法,产生了极为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再说宝玉成婚那晚,满以为娶了黛玉为妻,真乃天上人间第一件畅心适意的乐事,身体觉得康健起来。但一旦揭开新娘的盖头,才发现不是黛玉而是宝钗,顿时目瞪口呆,病情再发。他口口声声要找林妹妹,表明他对黛玉的爱情是始终如一、坚贞不渝的。
宝钗深知宝玉之病实因黛玉而起,且知黛玉已死,竟趁势以毒攻毒,向宝玉说破,使其一痛决绝,再暗下针砭,试图挽回颓局。但她的如意算盘未能奏效,结果是落得竹蓝打水一场空。
当宝玉听到宝钗告知林妹妹已经亡故的噩耗后,哭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他急着到潇湘馆
招魂哭灵,想起从前何等亲密,今日死别,屋在人亡,怎不更加伤感(九十八回)。
至于薛宝钗,虽然在封建势力的支持下登上了宝二奶奶的高座,但由于并未得到宝玉的爱情,那夫妻的名义只是徒具形式罢了。这说明包办婚姻是没有好结果的,强扭的瓜儿是不甜的。
最后,贾宝玉因痛恨封建家族扼杀了他和黛玉的自由恋爱,便愤而出走;悬崖撒手,做了和尚。他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在雪地里飘然而去(一百二十回),与封建家庭表示了彻底的决裂。所谓“金玉良缘”的包办婚姻,实际上是害苦了宝钗。真是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一场欢喜忽悲辛。
《红楼梦》是一部具有强烈反封建精神的现实主义杰作,它以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悲剧为主线,抨击了不合理的封建制度,暴露了封建社会的黑暗,控诉了封建礼教残害青年的罪恶,发出了反对包办婚姻歌颂自由恋爱的民主思想的光辉!
附说:红楼续书和戏剧影视
自从一百二十回本的《红楼梦》刊行以后,立即风行全国,各种翻刻本层出不穷。于是便有一些好事者,纷纷地为红楼再作续书。自嘉庆道光以来,共出现了三十多种。如逍遥子《后红楼梦》(30回)、秦子忱《秦续红楼梦》(30卷)、归锄子《红楼梦补》(48回)、海圃主人《海续红楼梦》(40回)、小和山樵南阳氏《红楼复梦》(100回)、花月痴人《红楼幻梦》(24回)、兰皋居士《绮楼重梦》(48回)、梦梦先生《红楼圆梦》(31回)、吴沃尧《新石头记》(40回)、郭则沄《石头记补记》(60回)等等。大多是从一百二十回以后续起,也有从九十七回或八十回以后续作的。他们不满于宝、黛“木石姻缘”的悲剧结局,大做翻案文章,或写黛玉死后还魂,宝玉和尚还俗,两人重缔良缘,以大团圆结束。或写宝钗婚后有孕,分娩时猝死,最终是史湘云与宝玉结为“白首双星”。或不满于高鹗以钗冒黛的设计,写黛玉正常病逝,宝钗亦早卒。识见卑下,才思虚弱,事迹平庸,毫无特色,较之
曹雪芹原著的文笔,真有天壤之别;与高鹗的续作相比,也相差甚远。鲁迅在《坟·论睁了眼看》一文中批评说:“后来或续或改,非借尸还魂,即冥中另配,必令‘生旦当场团圆’,才肯放手者,乃是自欺欺人的瘾太大,所以看了小小骗局,还不甘心,定须闭眼胡说一通而后快。赫克尔(E·Haeckel)说过:‘人和人之差,有时比类人猿和原人之差还远。我们将《红楼梦》的续作者和原作者一比较,就会承认这话大概是确实的。”
随着《红楼梦》宝黛故事的深入人心,清代戏剧家也纷纷把它改编为昆曲剧本,或被之管弦,或搬上舞台。如仲振奎《红楼梦传奇》(56出)、吴兰征《绛衡秋传奇》(48出)、荆石山民吴镐《红楼梦散套》(杂剧12折)、陈钟麟《红楼梦传奇》(80出)和杨恩寿《三钗梦》(杂剧4折)等等。晚清时,春柳社还曾经把《红楼梦》改编为话剧。现代作家端木蕻良、吴天、朱彤和赵清阁等也都有红楼话剧的作品。
京剧红楼戏,最早是晚清北京的“遥吟俯唱”票房演过《葬花》和《摔玉》两出戏。民国初年,梅兰芳改编上演于《黛玉葬花》,1919年他访问日本时也演出了,1924年还由上海民新电影公司拍成了影片。同时,欧阳予倩在上海也改编演出了京剧《黛玉葬花》、《摔玉请罪》和《黛玉焚稿》。五十年代以来,各种红楼剧目屡演不衰。特别是1989年由海峡两岸的艺术家合作,在台北演出了王安祈博士新编的京剧《红楼梦》,由台湾演员马玉琪和魏海敏分别扮演贾宝玉和林黛玉。该剧音乐设计则由北京的中国京剧院编导人员担任,唱腔清新别致,获得了强烈的艺术效果。
其他各种地方戏如川剧、秦腔、粤剧、评剧、曲剧、锡剧和龙江剧等,也都曾编演过红楼戏。而以宝黛恋爱悲剧为主题的最为成功之作,当推徐进在五十年代改编的越剧《红楼梦》(1959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此剧由上海越剧院名角徐玉兰扮贾宝玉,王文娟扮林黛玉。并在1962年由上海海燕厂拍成电影,放映以来,风靡全国,盛况空前。到了八十年代,以徐玉兰和王文娟为首,专门成立了中外联营上海越剧院“红楼越剧团”,不仅在国内各地巡回演出,而且还远征到日本,泰国、新加坡等国演出《红楼梦》,饮誉海外,有口皆碑。
至于搬上银幕的电影艺术片,早在1927年,上海复旦影片公司和孔雀公司就各拍了《红楼梦》影片。1936年,上海新华影片公司拍了周贻白编剧的电影;1944年,上海中联公司又拍了卜万苍编导的电影。在卜万苍担任导演的《红楼梦》影片中,由女角袁美云反串宝哥哥,由金嗓子周璇主演林妹妹,她唱的黛玉葬花歌,成了当时极为流行的名曲。
特别值得提出的,是1984年由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中央电视台开始拍摄的电视连续剧《红楼梦》。此剧由周雷、刘耕路和周岭合作改编,由王扶林导演,由欧阳奋强扮贾宝玉、陈晓旭扮林黛玉。全剧共三十六集,自1987年春节播映于荧屏以来,博得了广大观众的喜爱。但存在争议的是八十回以后的剧情究竟应该怎样来反映?电视剧编者因不满高鹗后四十回的续书,便重新创作了八十回以后的情节。编者根据《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批语的提示,根据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性,根据“红楼梦探佚学”的研究成果,从三十二集开始另行创新。把黛玉之死安排在宝玉和宝钗成婚之前,先说宝玉送探春远嫁,再说宝玉到西海沼子遇盗遭劫,宝玉下落不明。黛玉为此日夜焦虑,思念成病,正常死亡。这样的刻划失去了悲剧气氛,洒不出动人之泪。所以谢铁骊、谢逢松改编的电影《红楼梦》不走这条路。他俩鉴于一百二十回本在广大读者中久已通行的事实,尊重读者对后四十回已经习惯的审美心态,在拍摄八十回以后的剧情时,仍然采用了高鹗续书的情节结构,保持了全剧的完整性。宝黛悲剧结局的表演动人肺腑,催人泪下,在艺术效果上超过了电视剧。新拍的电影《红楼梦》是北京电影制片厂和中国电影发行放映公司联合摄制的。虽然在1952年香港长城影片公司也拍过一部《新红楼梦》,加上解放前上海拍的四种,已有五种电影艺术片问世,但那都只拍了一个片断。北京电影制片厂为了完整地、系统地将这部文学名著再现银幕,向世界人民展示她的风姿,以巨大的魄力创造性地拍成了六部八集的系列片电影《红楼梦》(第一部和第六部各分二集)。此片由谢铁骊总导演,赵元担任导演;由女角夏钦反串宝玉,陶慧敏扮演黛玉。自1988年陆续放映以来,又获得了广大红迷的赞赏。它的特点是忠于《红楼梦》原著,体现了原著的神韵,显示了电影艺术的博大精深。这种系列片的摄制,是中国电影史上的一大创举,是为弘扬民族文化作出了重大贡献。